裔凡将关于黄金计划的评估纪要和计算草稿整齐地码放在办公桌的左手边。那份纪要的结论很明确:黄金是一个高明的诱饵,但其自身的财务模型无法成立,必须由国家力量直接掌控,以规避其政治和金融上的双重风险。
这只是前菜。他知道,鹿文渊真正想做的,绝不只是当一个黄金矿监。
他将面前那份《关于筹集中央银行黄金储备暨成立“北方资源开发总公司”的整体金融方案》翻到了第二部分。灯光下,标题的字号比第一部分更大,措辞也更具冲击力:“北方的承诺:东北亚工业与农业基地综合开发方案”。
裔凡重新给自己的茶杯续上热水。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热气氤氲。他需要绝对的清醒,来审视这份用钢铁、煤炭和人命构建的宏伟蓝图。
方案的第一节,是工业。鹿文渊用一种近乎工程师的笔触,描绘了一个从无到有的工业区。
方案原文节选(工业部分):
“……以辽东半岛南端之旅顺或大连湾为核心,建设元老院在北方的首个深水不冻港。一期工程,目标为建设两个万吨级泊位,四个千吨级泊位,及配套的栈桥、防波堤、仓库与海岸防御炮台。预计总投资200万银元,工期三年。”
“……依托港口,于附近丘陵地带建设元老院北方钢铁中心。一期目标为建设一座80立方米高炉,配套建设一座24室考克兰式焦化厂、一座时处理能力50吨的洗煤厂与一座小型轧钢车间。目标于投产第二年,形成年产5万吨生铁、2万吨粗钢的产能。经初步勘探,目标区域附近的鞍山、本溪等地拥有储量巨大、品位优良的铁矿石(详见附件:旧时空《东北地质及矿产》资料),可为钢铁中心提供长期原料。该项目预计总投资300万银元。”
“……为解决钢铁中心的燃料问题,需同期开发抚顺的露天煤矿。一期目标为形成年产20万吨原煤的开采能力,并修建一条连接矿区与港口工业区的米轨蒸汽机车铁路(线路总长约100公里),含桥梁与车站。项目预计总投资250万银元。”
裔凡的目光在“总投资750万银元”这个数字上停留了片刻。这是一个比黄金计划庞大数倍的数字。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里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皮文件柜前,用钥匙打开了标着“绝密”字样的锁。
柜门打开,里面是整齐排列的、用牛皮纸包裹的卷宗。他熟练地抽出三份档案:《香港维多利亚港一期工程决算审计报告》、《临高钢铁公司二期80立方米高炉扩建工程成本总账》以及《海南环岛铁路东段建设成本分析报告》。
这三份报告里,记录着元老院工业化进程中用汗水、事故、物资损耗和无数次失败的尝试才换来的最真实的成本数据。
他回到座位,将三份报告摊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与鹿文渊计划书里那些干净、整齐的预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计算尺开始在手中滑动,红色铅笔在方格纸上留下一行行冰冷的注释。
裔凡的评估纪要(支出线-工业):
“1. 港口建设: 香港一期工程,在拥有更优良的地质条件、更短的后勤线、且无冬季施工障碍的前提下,建设4个千吨级泊位及配套设施,最终耗资127万银元。辽东地区冬季漫长,有效施工期每年不足8个月,且需从临高调运全部水泥、钢筋和大部分技术工人,物料与人力运输成本至少高出50%。鹿文渊方案中200万的预算,仅够完成主体水下工程和防波堤。配套的仓库区、防御炮台、引航设施、淡水供应系统均未计入。要达到可用标准,追加投资预估至少需要150万。此项预算赤字率75%。”
“2. 钢铁中心: 临高钢铁公司二期80立方米高炉,作为本土项目,其设备与耐火砖的最终成本为213万银元。鹿文渊计划中的高炉,所有核心部件均需在临高制造后,用“大鲸”级重载货轮进行整体海运,装卸与内陆转运风险巨大。其300万预算,几乎没有为这些风险留下任何冗余。更严重的问题是人力与产能的冲突:一座高炉及其配套设施,需要至少300名熟练技术工人与工程师进行操作和维护。目前元老院全部合格的钢铁工人,也不过千人。抽调300人北上,意味着临高、广州两地的钢铁产量将在未来三年内陷入停滞甚至倒退。这是以牺牲心脏的血液,去供养一支不存在的肢体。 预算方面,考虑异地建设成本上浮及人力抽调的隐性成本,实际投资不会低于450万银元。赤字率50%。”
“3. 煤矿与铁路: 抚顺煤矿的开采是可行的,但100公里的铁路是真正的财政陷阱。海南环岛铁路的经验表明,在元老院的施工标准下,每公里米轨铁路(含路基、铁轨、枕木、桥梁涵洞、信号系统、简易车站)的综合造价约为1.5万银元。100公里即150万。鹿方案中250万的总投资,刨去铁路后,只剩下100万用于矿区开发,包括设备采购、矿区三通一平、工人营地建设。这笔钱连购买必需的蒸汽挖机和矿车都不够。此项看似最合理,实则毫无抗风险能力,任何一点意外都会导致项目停摆。”
裔凡停下笔。仅仅是工业基建部分,鹿文渊的计划就存在一个超过700万银元的巨大财务缺口。这还未计算为了支撑这个工业区,企划院需要从两广、海南、台湾等地的项目中,抽调多少宝贵的蒸汽机、建材和设备配额。
他翻到下一页,是关于农业和移民的部分,这一部分是为整个工业基地提供血液和养分的。
方案原文节选(农业与移民部分):
“……计划在五年内,通过海运,向辽南地区移民十万名无地或少地的归化民家庭。建立以军垦和国营农场为核心的农业体系,开垦可耕种土地五十万亩,主种大豆、高粱,辅以马铃薯、黑麦等高产作物。目标是在第三年实现移民的口粮自给,第五年开始有余粮反哺工业区和舰队,并成为元老院重要的商品粮和工业原料(大豆榨油)出口基地……”
裔凡没有去翻阅农业部的资料,他直接从文件柜里找到了另一份档案:《民政委员会关于台湾及海南移民安置成本核算总报告》。报告的最后一页,有一个用加粗黑体字标出的最终核算结果。
裔凡的评估纪要(支出线-农业与移民):
“民政委员会核定的标准移民综合成本(含招募、转运、检疫、临时住所、第一年基本口粮、农具与种子补贴、基础医疗保障)为每人50银元。此为亚热带地区的标准。考虑到辽东冬季严寒,必须为每个移民家庭额外提供棉衣、棉被等御寒物资,且房屋建设标准(火炕、墙体厚度)远高于南方,成本必然增加。按每人60银元匡算,是绝对的最低标准。十万移民,仅一次性的安置落户成本,就需要600万银元。 鹿文渊的计划书中,此项预算被巧妙地分摊到了‘行政管理费’和‘农业开发费’中,但相加总额不超过100万。这是一个高达500万银元的财务黑洞。在所有支出项目中,此项最为致命,因为它直接关系到十万人的生存,一旦资金断裂,将引发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和政治动荡。”
最后,裔凡看向了鹿文渊为这个庞大计划设计的“收入线(收)”,这是支撑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根支柱。
方案原文节选(收入与融资部分):
“……本计划的资金来源,应采取‘国家输血’与‘自我造血’相结合的模式。
- 元老院持续拨款: 申请元老院在未来五年,每年向‘北方开发总公司’拨款200万银元,总计1000万银元,作为核心基建投资。 
- 贸易预期收入: 在辽南建立据点后,将迅速介入并控制朝鲜与后金之间的人参、毛皮贸易。预计在第三年可实现贸易收入50万银元,第五年可达100万银元。 
- 股权公开募集(IPO): ‘北方开发总公司’将面向全体元老公开募股,释放55%的股权,目标融资1000万银元。这将是元老院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资本募集,让每一位元老都能分享北方开发的红利。” 
 
裔凡看着这三条,拿起了那支蓝色铅笔。这次,他没有再做简单的加减法,而是在草稿纸上列出了一个简易的现金流贴现模型。
裔凡的评估纪要(收入线与控制权):
“1. 持续拨款: 以每年200万的固定拨款,去填补一个实际成本超过3000万的巨坑,无异于杯水车薪。这个承诺一旦开启,后续必然会被迫追加,最终成为一个无法停止的财政焚烧炉,彻底打乱元老院全盘的资源分配计划。必须予以拒绝。”
“2. 贸易收入: 过于乐观。控制贸易需要强大的海军分舰队进行长期巡逻和封锁,这笔庞大的军费开支被忽略了。同时,后金和朝鲜都不是稳定的贸易伙伴,其贸易量受战争和政治局势影响极大。我为此项收入设置60%的风险权重,并按德隆银行内部8%的基准利率进行贴现,其未来五年的现金流总现值(Present Value)不超过80万银元。 用这笔钱来支撑一个千万级的项目,是天方夜谭。”
“3. 股权募集: 这是整个计划的核心陷阱。鹿文渊试图用元老个人的投资,来倒逼国家财政进行无限度的投入。一旦元老院国资委成为持股30%的小股东,而公司管理层由鹿和他的人马占据,在‘为全体股东负责’的名义下,他们将可以无限制地向元老院索要政策、资源和资金。一个拥有军队、工业基地和巨大现金流的独立公司,将成为一个无法被有效监管的‘东印度公司’。这是对元-公-斤-时计划经济体系和元老院中央集权的根本性颠覆。”
裔凡完成了他所有的分析。他面前的桌子上,一边是鹿文渊那份充满激情与宏伟蓝图的计划书,另一边是自己写满冰冷数字、红色赤字和蓝色风险警告的评估纪要。
鹿文渊的计划,在战略方向上是正确的,元老院需要北方的资源。但在财务结构和政治设计上,它是一个精心包装的、通往失控的快捷方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里的百仞城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钢铁厂的烟囱顶上,还冒着微红的火光。
五道口的任务,不是否定北上,而是要确保北上的战车,从第一个齿轮到最后一根螺丝,都必须在财政纪律的轨道上运行。
裔凡回到桌边,拿起一张全新的计算纸,在顶端用蓝笔写下标题:
《关于对“北方资源开发总公司”进行风险重组与分拆管理的建议》
他知道,他的“作业”,现在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