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蒙古和女真部落的方案,都服务于一个中期目标,”鹿文渊的声音很平稳,“为我们在大陆北方的工业和军事基地,建立一个稳固的侧翼。”
郭逸端起酒杯,没有喝。“你的计划,没有止步于此。”
“没有。”鹿文渊回答,“这些,都是为了解决一个更长期的威胁。俄国人。”
郭逸把酒杯放回小几上。“说来听听。”
鹿文渊走到地图边:“对俄战略,是为我们真正的最终目标服务的。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海洋。但在我们走向海洋之前,必须确保大陆的后方,不存在一个能够威胁我们的、同等级别的陆权国家。解决俄国在远东的扩张问题,不是目的,是前提。”
“计划分为三个阶段,预计历时五十年。”鹿文渊用一根木杆指向地图的最北方。
“第一阶段,十年内。我们的力量不越过大兴安岭。主要行动有两个:一,派遣勘探队,以绘制地图、搜集情报为主;二,利用贸易和有限的军事援助,武装和扶植西伯利亚当地部落,建立一个反俄的代理人屏障。”
“第二阶段,十年到二十五年之间。我们将启动‘龙江计划’。组织三十万以上的移民,进入黑龙江流域,建立军垦农场和永久定居点。在雅克萨、尼布楚等关键节点,修筑棱堡。同时,组建一支以内燃机为动力的浅水炮艇舰队,控制黑龙江主航道。”
“第三阶段,二十五年后。我们将寻求与俄国谈判,以乌拉尔山为界,划定势力范围。”
鹿文渊说完,坐回沙发。
郭逸沉默了很久。
“你的计划,有三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郭逸开口,声音没有起伏。
“第一,代理人。你无法保证西伯利亚部落的忠诚。”
“第二,后勤。从辽南到黑龙江,直线距离超过一千公里,没有道路。三十万移民和配套工业设备的运输与补给,成本会超出我们的财政极限。”
“第三,你对敌人的判断,可能存在根本性错误。俄国不是大明。”
郭逸的诘问结束了。他看着鹿文渊,等待回答。
鹿文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郭局长,你的所有问题,都成立。”鹿文渊说,“但这些问题,都指向一个强大的、统一的、以国家意志进行扩张的俄国。而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这样一个对手。我之所以认为计划可行,是基于对俄国内政的分析。”
鹿文渊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份情报摘要。
“现任沙皇,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开创者米哈伊尔。这个王朝建立至今,只有二十四年。它的前身,是持续了十五年、几乎导致俄国亡国的‘大混乱’时期。在那场动乱中,波兰人一度占领了莫斯科,国家分裂,贵族混战,人口和经济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所以,米哈伊尔和他父亲——实际掌权的菲拉列特长老——全部的执政精力,都放在国内。第一,重建沙皇的权威,压制地方大贵族(波雅尔)的势力。第二,恢复经济,把逃亡的农奴重新捆绑在土地上,为此他们正在编纂一部新的法典,以强化农奴制。第三,他们的军事重心,全部部署在西部和南部,用以防备他们的世仇——波兰-立陶宛联邦,以及南方的克里米亚汗国。他们没有余力,也没有意愿,在远东投入任何国家级的战略资源。”
“这就涉及到你说的第二个问题,哥萨克。”郭逸说。
“对。我们必须精确定义哥萨克的属性。”鹿文渊接话,“俄国向西伯利亚的扩张,不是一个‘国家军事行动’,而是一个由国家授权、由商业家族资助、由哥萨克执行的 ‘武装商业殖民’ 项目。它的本质,是追逐毛皮利润。”
“哥萨克不是俄国的正规军,他们是持有国家‘私掠许可证’的雇佣兵。他们的经费,不来自莫斯科的国库,而来自对当地土著的掠夺和他们自己组织的毛皮贸易。他们建立的所谓‘要塞’,不是单纯的军事堡垒,而是武装起来的‘贸易站’和‘税务所’。他们的战斗力,用来对付手持弓箭的部落民绰绰有余,但他们的组织、纪律和后勤,都停留在前现代。他们无法与一支真正的近代化军队抗衡。”
“你的‘代理人’策略,就是基于这个判断?”郭逸问。
“是的。因为哥萨克的掠夺是系统性的,所以当地部落的反抗也是普遍的。俄国人能给的,无非是暴力。而我们能给的,是部落首领们更需要的东西——贸易地位和军事优势。我们可以让他们用一张貂皮,换来过去需要十张貂皮才能换到的铁器和烈酒。我们可以给他们几支火枪,让他们在部落冲突中成为强者。我们的介入,会让俄国的‘商业项目’无利可图,甚至亏本。一个亏本的项目,无论是哥萨克还是他们背后的商人,都不会有兴趣再继续下去。”
郭逸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逻辑。但他提出了一个更高层面的问题。
“你的所有方案,都充满了军事和经济上的进攻性。但元老院至今没有一个成型的、主动的外交策略。我们过去的外交,是被动的,是基于贸易的。你这个计划,需要一种全新的外交思路。”
“你说得对。”鹿文渊的表情变得严肃,“我们必须反省过去那种‘商人式’的外交。我们的外交,不应该是用来‘请求’或者‘协商’的,它应该是用来‘定义’和‘告知’的。我称之为‘进攻性外交’。”
“它的核心,不是语言和技巧,而是以实力为后盾,以创造既成事实为手段,以签订不平等条约、固化我方利益为最终目的。”
“对朝鲜,我们的外交就是在我们的舰队兵临城下之后,递上一份让它无法拒绝的、规定其经济殖民地地位的条约。”
“对蒙古,我们的外交就是通过贸易和代理人,将整个草原纳入我们的势力范围后,再去‘册封’他们的王公,追认这个事实。”
鹿文渊停顿了一下,重新走回地图前。
“对俄国,同样如此。我们寻求的谈判,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让他们接受我们已经创造好的现实。我说的第三阶段,以乌拉尔山为界,不是一句空话。它有一套具体的实现步骤。”
郭逸身体微微前倾。
鹿文渊的木杆点在了已经被“龙江计划”覆盖的黑龙江流域。
“当第二阶段完成,我们在黑龙江流域拥有了三十万以上的移民,拥有了粮食基地、小型钢铁厂和内河造船厂,这里就从‘前线’变成了我们继续向西的‘总基地’。从这里开始,我们将对西伯利亚进行一次历时二十五到三十年的、分阶段的‘外科手术’。”
“手术的核心,是控制西伯利亚的三条大动脉——勒拿河、叶尼塞河和鄂毕河。我们的战术,是‘节点控制’与‘滚动开发’。”
“首先,是勒拿河。我们将分南北两路,北路以猎兵部队和小型内河舰队为主,沿勒拿河顺流而下,目标是俄国人在东西伯利亚的行政中心,雅库茨克。南路则联合喀尔喀蒙古的盟友,向西推进至贝加尔湖,切断俄国人所有可能的陆上增援。拿下雅库茨克,我们就控制了整个勒拿河流域。”
“雅库茨克和贝加尔湖沿岸,将成为我们第二个前进基地群。我们会花五到八年时间,在这里复制‘龙江计划’的模式——移民、开垦、建立小型工业据点,直到它能初步自给。然后,发动第二场战役。”
“目标,叶尼塞河中游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这是中西伯利亚的中心。我们将从贝加尔湖基地出发,陆路推进,同时将小型化的蒸汽机和船只部件运送过去,在叶尼塞河上游组建起第二支内河舰队。一旦我们的舰队进入叶尼塞河,俄国人沿河建立的所有零散据点,都将无法抵抗。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被占领后,我们就扼住了中西伯利亚的咽喉。”
“然后是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战役。以叶尼塞河流域为基地,重复同样的步骤,向西推进,控制西西伯利亚平原的主动脉——鄂毕河。我们的最终军事目标,是鄂毕河的支流额尔齐斯河畔的托博尔斯克。那是俄国人名义上的‘西伯利亚汗国’的首都。”
“拿下托博尔斯克,我们就抵达了乌拉尔山脉的东麓。整个西伯利亚,从地理上,就已经被我们完全占领。”
鹿文渊放下木杆,看着郭逸。
“这个过程,听起来漫长而艰难,但可行性在于三点:第一,组织化的人口迁移能力,我们可以用人口填满真空。第二,蒸汽动力带来的内河机动优势,我们对河流的控制力是压倒性的。第三,我们的建设能力,每占领一个区域,我们都能将其迅速转化为能自我维持、并支撑下一步行动的后方基地,这就是‘滚动开发’。俄国人只能维持一条脆弱的、长达数千公里的补给线,而我们,是带着基地在前进。”
“当我们的前哨基地群抵达乌拉尔山东麓时,我们才会真正启动外交程序。我们的外交官会出现在莫斯科,告知沙皇,亚洲的地理边界已经被重新定义。乌拉尔山以东,是元老院的‘北方领’。他们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与我们展开有限的、受控制的边境贸易。或者,他们也可以选择,与一个已经将工业、农业和军事体系,完整地搬迁到他们家门口的新兴帝国,进行一场没有胜算的全面战争。”
“对俄国,我们的外交,也只会在我们的‘龙江计划’完成,在我们的棱堡和舰队已经彻底控制黑龙江流域之后才开始。到那时,我们的外交官会去莫斯科,不是去和俄国人‘谈判’国界,而是去‘告知’他们,国界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