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章 文明工程师(一) 澳宋驻开罗总部的密室位于建筑最深处,外界友好的表象在此被彻底剥离,镶嵌在墙体内的通风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橡木门紧闭,门内侧包覆着一层深绿色的绒布,确保任何声音都不会泄露出去。厚重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天鹅绒窗帘严密地遮挡住尼罗河畔的夜色。天花板上悬挂的煤气灯将冷白色的光线均匀洒下,墙上悬挂着的巨幅的埃及与东地中海地图被灯照得发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澳宋的贸易站、军事哨所和资源产区,这些代表澳宋利益的红色标记如同血管般遍布整个尼罗河三角洲。李明渊和霍华德两位元老相对而坐,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黑檀木会议桌上摊开着数十份文件,刚刚结束的宴会宾客档案、墨迹未干的工农业生产报告交错叠放。 “宴会上的戏演完了,”霍华德元老啜了一口红酒,姿态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我们的‘朋友们’很买账。优素福那几个,已经真把自己当成文明人士了。”他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李明渊元老将一份刚刚完成的《埃及社会结构分析报告》轻轻放在桌上。煤油灯的光晕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 “考古队在吉萨发现了第四王朝的工匠村落遗址,”李明渊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出土的陶器碎片和工具保存相当完好,足以还原当时工匠们的生活细节。林汉认为这能完美解释金字塔建造者的生活状况和社会组织形式。” 霍华德头也不抬:“我还记得你在他的工地上,对着一块刻着圣书体的石碑大谈文明共鸣。” “不仅如此。”李明渊从文件堆中抽出一份报告,“模范学校的孩子们现在能用标准的‘埃及语’(注:17世纪,作为日常口语的埃及阿拉伯语方言已经完全形成并巩固。它与古典阿拉伯语或官方书面语在发音、语法和词汇上都有显著区别。此处“埃及语”就是以此方言为基础,增加古埃及发音和汉语借词,并进一步强化其与阿拉伯语的差异)和中文背诵《尼罗河颂》,教学督导注意到,新编历史教材中关于法老时代的内容和伊斯兰时期一样多,但法老时代的课程生动形象,伊斯兰时代多为平铺直叙,很多学生都昏昏欲睡,至于奥斯曼统治时期则多是否定的内容。” 霍华德终于抬起头,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所以我们的文化播种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这只是表象。”李明渊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埃及地图前。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各类设施,他的手指沿着尼罗河缓缓移动,“我们分散播下的种子,现在需要一套完整的培育体系。” 他转身面向霍华德,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专注:“过去几天的视察确认了我们的基础已经夯实。现在需要做的,是将这些分散的据点连接成一个完整的控制系统。也的确是时候为这些分散的棋子,编织出一张完整的网了。” 霍华德元老慵懒地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深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网?我以为我们已经织得够密了。买办们对我们感恩戴德,工人们在为我们创造财富,连孩子们都在学习我们的语言。” “那只是线,不是网。”李明渊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些线编织成一个让埃及人自愿钻进去,甚至为此感到自豪的牢笼。” 他修长的手指轻点地图上的几个关键位置:“这套战略有三个支点,环环相扣。” “第一个支点,在经济控制。我们不是简单地掠夺资源,而是构建一个让埃及人自愿加入且无法脱离的经济体系。”李明渊转身,目光锐利,“我们输出‘适度先进’的技术——如特制的纺织机、需要特定零件的灌溉系统。优素福这样的人会因此发财,但他们永远只能停留在产业链的低端。他们的财富完全依赖于我们的技术和市场,这就确保了无论表面上谁在管理工厂,真正的控制权永远在我们。” 霍华德轻笑:“我们给他们的纺织机,核心零件只有我们能生产。” 他翻开册子,指着一组精心绘制的图表:"的确,以运河纺织厂为例,我们提供的'丰收-III型'织机,其核心部件——特别是专用纺锤和自动调校系统——都需要进口。我们做过测试,即使是最熟练的本地工匠,仿制品的寿命也只有原件的三分之一,而且会导致生产效率下降40%。" 霍华德轻轻颔首:"优素福上个月还为此抱怨过,说零件供应跟不上产能扩张的需求。" "这正是关键所在。一旦我们断供零件,工厂半个月内就会停工。这意味着他们的利益已经与我们的体系深度捆绑。将来,他们为了维护自身财富和地位,会自发地去巩固这个经济结构,甚至会主动打击那些试图建立本土工业的‘不安分者’。他们已经成为我们控制埃及经济最有效的毛细血管网络。"李明渊又翻开一页,展示灌溉系统的设计图,"我们为棉花种植区提供的灌溉系统,其控制系统和关键阀门都是特制规格。更妙的是,这些系统必须使用我们提供的化肥和农药才能发挥最佳效果。" 他取出一份财务报告:"根据统计,优素福等买办新建的宅邸,使用的钢材、玻璃和水泥有82%符合澳宋标准。他们开办的工厂,设备进口依赖度达到95%。" 霍华德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所以你在工厂视察时特别强调要控制专利使用费和技术转让条件。" 李明渊取出铁路线示意图,“还有我们修建的铁路,采用与我们本土及印度殖民地不同的轨距(采用 1600mm 宽轨),这彻底杜绝了将来从印度经陆路直通埃及的可能性,所有物资必须在我们控制的港口进行转运。这不仅是技术标准,更是经济枷锁。埃及的物资流动,必须依赖我们的调度和车厢。所谓的‘帮助埃及进行现代化建设’,其本质,就是将埃及彻底而永久地锁定在我们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市场这个位置上。我们要的不是一个能自己造机器的埃及,而是一个永远为我们种棉花、并消费我们工业品的埃及。” 李明渊继续翻着册子,指着上面的数据:“还有,随着纺织厂不断扩张,埃及对棉花的需求越来越大,我们不断的运来大量廉价粮食,这让还在坚持种小麦的农民纷纷破产,越来越多的耕地‘改麦为棉’。” 霍华德轻轻点头:“这一切意味着任何试图脱离我们体系的尝试,都会导致整个社会经济活动的崩溃。” “完全正确。这种经济控制要比直接的殖民统治高效得多。”李明渊继续道,“第二个支点,在文化重塑。我们不是在毁灭他们的文化,而是在‘帮助’他们重新发现一个更‘辉煌’的过去。林汉的考古队不是在挖文物,而是在为埃及人‘创造’历史。” 他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古埃及文明简史》,“我们通过选择性的发掘和诠释,构建了一个线性的历史叙事:一个辉煌的法老时代,一个黑暗的中世纪,然后是我们带来的‘寻根运动’和‘文艺复兴’。这套叙事将塑造他们的民族认同——一个需要我们来唤醒的古老文明。” 接着,他展示了几张照片:考古队员在仔细清理石碑,学校里孩子们在模仿古埃及壁画,剧院里正在上演改编的古埃及历史戏剧。:“这套叙事正在通过学校、媒体和文艺表演不断强化。尤其是学校教育体系:我们刻意强调法老时代的辉煌,将其描绘成一个独立、伟大且纯粹的‘埃及文明’黄金时代。而对于阿拉伯化和奥斯曼时期,则侧重于描述为‘中断’或‘混合’。学生们,尤其是那些精英子弟,已经开始为‘伟大的拉美西斯’而自豪,而非萨拉丁。历史课时分配、语文课本选篇、甚至音乐美术课程,都在传递同一个信息。” “所以你在学校的讲话里,总是强调‘两个古老文明的对话’?”霍华德若有所悟。 “语言是权力的容器,也是思想的牢笼。”李明渊微微颔首,“当我们不断重复‘兄弟文明’、‘永远的朋友’、‘现代化帮助’这些词汇时,我们就在重塑他们对现实的认知。掠夺变成了援助,控制变成了友谊,殖民变成了合作。我们的监测显示,在接受新式教育的学生中,对澳宋的正面评价达到87%。接下来,我们还会持续不断地、全方位地、无孔不入地宣传:‘两国都是伟大的古老文明’,‘两国是永远的兄弟和朋友’,‘澳宋帮助埃及进行现代化建设’。报纸、学校、戏剧、甚至买办们的沙龙谈话,都要重复这些调子。我们要用这些温情脉脉的话术,包装我们资本控制和经济殖民的实质。不仅要让埃及人相信,甚至要让我们自己的一部分公民也相信,我们来到这里,是在执行一项崇高的、进步的‘文明使命’,是在帮助一个沉睡的兄弟重生。” 李明渊接着说道,“我们要通过对古埃及辉煌文明的‘系统性再发现’与‘符合我们叙事的阐释’,人为地催生埃及的民族认同。要让他们的知识分子和精英,将民族认同从奥斯曼帝国的框架内,从泛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的概念中,剥离出来,转移到一个我们为他们构建的‘古埃及’上去。我们要帮他们发明一个‘埃及民族’,而这个民族历史的定义权、解释权,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这样一来,他们未来任何针对奥斯曼帝国乃至其他区域势力的行动,都可以被我们轻易地包装成‘恢复古埃及荣光’的民族主义诉求,甚至是‘正义的复仇’。他们为我们流血,却以为是为自己民族的荣耀而战。” “那么第三个支点呢?”霍华德终于问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李明渊从文件堆底层抽出一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夹:“第三个支点,在前两个的基础上自然形成。当买办阶级在经济上依赖我们,当知识分子在文化上认同我们,我们就可以启动最后一步——帮助他们走向‘独立’。”李明渊的声音压低,却更加清晰,“我们扶持了他们,塑造了‘民族意识’,接下来,该给他们一个‘祖国’了。” 霍华德闻言坐直了身体:“独立?我们要放弃埃及?奥斯曼那头病骆驼,虽然孱弱,但毕竟体量还在。而且我不认为元老院会同意放弃对埃及的控制。” “不是放弃,而是升华。”李明渊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套详细的政治架构图,“直接吞并埃及,成本太高,吃相也太难看。我们要的,不是一个需要我们用刺刀和官僚去直接管理的行省,而是一个……听话的盟友,一个能主动为我们火中取栗的代理人。我们要创造的是一个‘次帝国主义’的埃及。它会在我们的指引下,拥有一个形式上独立、实则由买办精英控制的傀儡政府。它拥有所有独立国家的表象——自己的政府、议会、军队、外交使团。但它的经济命脉握在我们手中,它的文化精英视我们为导师,它的军队使用我们的装备、接受我们的训练。它还会拥有一种被我们刻意塑造出来的、针对其他民族,比如奥斯曼人、阿拉伯人、欧洲人、以及其他非洲人的优越感和侵略性。”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霍华德。“一个‘独立’的埃及,比一个被我们明面统治的埃及,对我们更有利。” 密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气灯发出的轻微嘶嘶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首先,一个‘独立’的埃及,可以成为我们撬动奥斯曼帝国乃至整个伊斯兰世界的完美杠杆。”李明渊走向地图,手指从埃及划过,向北指向君士坦丁堡,又向东指向阿拉伯半岛和波斯。“它将不再是奥斯曼的领土,而是一个摆脱土耳其人统治的‘自由的国家’。我们可以通过它,输出我们的影响力,支持中东各地的‘民族自决’,让奥斯曼在四面起火的困境中加速崩溃。” “其次,在法律和道义上,我们将摆脱殖民者的恶名。我们不再是统治者,而是‘合作伙伴’,是‘现代化进程的援助者’。所有肮脏的、不得人心的内部镇压和资源掠夺,都可以由这个‘独立’的埃及政府自己去完成。我们只需要站在幕后。” “而且,想想看,”李明渊继续说,“一个‘独立’的埃及,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区域野心。它会渴望在中东和非洲发挥影响力。而我们会‘慷慨’地支持这种野心,提供贷款、武器、‘顾问’。” 他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届时,这个埃及将成为我们在非洲和中东最得力的打手和最忠诚的管家,而不是一个需要我们直接投入官僚来治理并时时刻刻投入军队直接镇压的负担和包袱。它会用我们制定的规则,去高效地管理这片土地和人民;它会用自己的血去主动维护我们制定的区域秩序,扑灭反抗的火苗,因为那套秩序保障了它在整个殖民体系中的特权地位。它会用我们的武器去扩张势力,而扩张的成本由它自己承担,收益却要与我们分享。” “当埃及人为了‘埃及的荣耀’而战时,他们实际上是在为澳宋的利益流血。”霍华德缓缓接话,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而当有人反抗时,他们反抗的是开罗的‘压迫’,而不是我们的殖民。” “正是如此。”李明渊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我们不是要统治埃及,我们要让埃及主动选择被我们统治。不是用枪炮,而是用资本;不是用武力,而是用文化;不是作为主人,而是作为‘朋友’。” 他拿起桌上的报告:“这份文件详细阐述了如何将这三个支点有机结合起来。从经济控制到文化重塑,再到政治上的‘引导性独立’,每一步都环环相扣。” 霍华德接过文件,轻轻摩挲着封面:“所以这就是完整的埃及战略?” “这是基础框架。”李明渊望向窗外,尽管厚重的窗帘阻挡了一切视线,“有了这个自觉维护我们利益的‘次帝国主义’埃及,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把它变成我们全球棋盘上的一枚活棋。” 霍华德仔细翻阅着文件夹中的内容,不时在某些细节处停留:“很精妙的构想。但这需要极其精细的操作。我们如何确保这个‘独立’的埃及不会真的脱离控制?” “这就是接下来要讨论的核心问题。”李明渊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时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我们已经在埃及社会各层面埋下了控制的种子。现在需要做的,是设计一套完美的‘独立’方案,确保这个新生的国家从诞生之日起,就永远无法真正独立。”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在空气中沉淀。 “不过,”李明渊话锋一转,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奥斯曼帝国和印度的位置,“在深入讨论如何操作埃及‘独立’之前,我们还需要思考一个更宏观的问题。一个自觉维护我们利益的‘次帝国主义’埃及,在整个世界棋局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它与其周边势力的关系应该如何设计,才能最大化地服务于澳宋的全球战略?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制定完美的埃及‘独立’方案。” 他的问题回荡在密室凝滞的空气中,为接下来更宏大的战略讨论拉开了序幕。文明的工程师们刚刚完成了一件杰作的蓝图——不是用砖石,而是用思想和资本建造的、无形的帝国堡垒。两位元老都知道,关于埃及“独立”的具体操作方案,将是下一阶段会议的重点。而现在,他们需要先为这个即将诞生的“独立”国家,在世界地图上找到一个最有利于澳宋帝国的位置——一个既能牵制奥斯曼帝国,引导中东地区‘独立’,又能与印度次大陆形成制衡的关键支点。 会议还将继续。在窗外,尼罗河水依旧静静流淌,穿过开罗这座千年古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