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场券 档案室的寂静一如既往,只有林风翻动陈旧卷宗时纸张发出的、带着历史尘埃的沙沙声。他处理完了今天所有的工作——无非是将几份刚送来的、年代久远的盗窃案卷宗按编号归档,外加擦拭了一遍本就没什么灰尘的文件柜顶。时间才堪堪指向上午十点,漫长的工作日仿佛刚刚开始蠕动。他强迫自己对着那本摊开的《新式交谊舞入门图解》研究了一会儿男步的旋转要领,但心思早已飘远。窗外阳光正好,提醒着他午休时间的迫近。 午休的钟声刚敲响第一下,林风就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立刻起身,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目标明确地穿过警政大楼略显嘈杂的走廊,直奔后勤科负责内务福利的那间拥挤办公室。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旧报纸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老谢正埋在一堆表格里,听见动静,慢悠悠地抬起头。 “哟,小林?稀客啊。”老谢看清来人,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点油滑的笑容。他和林风算是同期归化民,虽然如今一个管福利,一个管故纸堆,级别上倒还平起平坐。“怎么,档案室那边缺扫帚了还是缺浆糊了?” 林风没理会这带着点调侃的招呼,单刀直入:“谢哥,打听个事儿。听说下周临高角公园那个烟火晚会,咱们警察系统有名额?” 老谢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啊,有这回事!庆祝那个什么……技术突破?嗨,元老院高兴就放炮呗。”他撇撇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票嘛,是发了一些下来。按人头,分到各个部门了。” “那……我们档案室呢?”林风的心提了起来。 “档案室?”老谢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脸上露出一种“你懂的”表情,手指点了点桌面,“嗐!你看我这记性。分是分到了……一张。”他拖长了调子,看着林风,“你们那儿,老李头快退休了吧?老张那腿脚……老王头?嗨,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伙计,估摸着对这种吵吵闹闹、人挤人的热闹没啥兴趣。我就想着,你们那边估计也用不上,就没专门派人通知。”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档案室的人天生就该与热闹绝缘。 林风心里咯噔一下,一张?还“以为”他们不感兴趣?他赶紧往前凑了半步,脸上挤出恳切的笑容:“谢哥,话不能这么说啊!一张……一张也行啊!你看,我这不还年轻嘛?再说了,这……这元老院组织的活动,我们档案室也是国家警察一份子,积极参与也是态度问题,对吧?” 他努力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老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接茬,慢条斯理地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 林风知道光靠嘴皮子不行了。他左右飞快扫了一眼,确认办公室里暂时没别人注意这边,迅速地从自己制服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两包压得扁扁的、但包装完好的机制香烟——这算是归化民干部圈子里有点分量的硬通货了。他动作极其隐蔽地将小布包推到老谢摊开的表格下面,声音压得更低:“谢哥,帮帮忙。一张实在不够,我……我这还有个人想一起去看呢。您路子广,想想办法?” 老谢的目光飞快地在布包上扫过,又抬眼看着林风那副“你懂得”的恳求表情,脸上的油滑笑容瞬间变得“真诚”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伸手,用那叠表格盖住了小布包,然后清了清嗓子,声音也压低下来:“哎呀,小林啊,你看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咱们兄弟单位,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嘛!”他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手边另一本册子,“嗯……让我看看……哎呀,好像……治安科那边好像多报了一个名额?还是谁临时有事去不了了?这都乱糟糟的……” 他手指在册子上虚点着,像是在进行复杂的运算,“这样吧,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不就是两张票嘛!我想想办法,下午……最迟下班前,给你个信儿!谁让咱们小林开口了呢!” 有了这句满口应承的保证,林风悬着的心才算落下一半。他连声道谢,又陪着老谢闲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天气和工作,才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离开了那间充满烟味的小办公室。 下午的时光在档案室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漫长。林风整理卷宗的动作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耳朵也竖起来捕捉走廊上的脚步声。就在临近下班,夕阳的余晖开始给窗棂镀上一层金边时,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后勤科一个面生的小办事员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林风同志?谢科长让我把这个给你。” 林风几乎是跳起来冲过去接过信封。入手很薄,但他能清晰地摸到里面硬质卡片般的轮廓。他强压着激动,道了声谢。等办事员一走,他立刻撕开封口——两张印刷粗糙但色彩鲜艳的入场券滑了出来。上面清晰地印着“庆祝元老院重大技术突破联欢晚会暨烟火表演”,地点:临高角公园,时间:四月十五日晚九点整。 喜悦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全身。他小心地将票收好,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规章制度。他拿着信封和票,走到办公室另一头,对着正慢悠悠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老张头和王老会计,用一种例行公事的、甚至带着点敷衍的语气问道:“老张,老王,后勤科刚送来的晚会票,你们……有谁需要的吗?” 他扬了扬手里的票。 老张头抬起浑浊的眼睛,茫然地“啊?”了一声。王老会计则头也没抬,继续慢条斯理地锁着他的抽屉,鼻子里哼出一个含糊的音节:“……不去不去,吵得慌,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呢。” 这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林风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哦,那行。” 他转身回到自己座位,将两张宝贵的入场券珍而重之地放进贴身口袋,感受着它们硬质的棱角抵着胸口,仿佛揣着两份沉甸甸的、即将绽放的星光。窗外,临高城华灯初上,下班的人流开始涌动。林风收拾好东西,脚步轻快地汇入其中,只觉得晚风都带着一丝甜意。妹妹看到票时惊喜的样子,已经提前在他脑海中点亮。 林风揣着那两张硬质入场券,感觉胸口都带着点暖烘烘的雀跃。他一路盘算着如何制造点小惊喜——或许是把票偷偷夹进妹妹正在誊写的报表里?或者等她快睡时再“不经意”提起?他甚至想象着林雪突然发现时那瞪大眼睛、捂着嘴惊喜的模样。推开出租屋那扇熟悉的木门时,他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笑意,准备先不动声色地把票藏好。 “哥,你回来啦!今天好早!” 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点意外响起。 林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只见林雪已经坐在小方桌旁,面前摊开着一叠报表,正握着笔在煤油灯下写着什么。她显然也刚回来不久,身上的灰色棉布制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屋角的煤球炉上,小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飘散出熟悉的米粥香气。 “呃……你也挺早。” 林风有点措手不及,精心构思的惊喜开场白胎死腹中。他只能若无其事地脱下制服外套挂好,手却不自觉地按了按内袋的位置,硬硬的卡片触感格外清晰。看来,只能直接亮牌了。 他走到桌边,看着妹妹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那个……小雪,下班前正好碰到后勤的老谢。” 林雪闻声抬起头,放下笔,眼中带着询问:“谢科长?找你什么事?” “哦,没什么大事。”林风故作轻松地从内袋里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面上,推到林雪面前,“喏,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他故意没说是给谁的。 林雪疑惑地拿起信封,入手很薄。她拆开封口,两张色彩鲜艳的入场券滑了出来。当看清上面“庆祝元老院重大技术突破联欢晚会暨烟火表演”的字样和“临高角公园”的地点时,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猛地睁圆了,嘴巴微微张开,像是难以置信。 “这……这是……?”她抬起头,看看票,又看看林风,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惊喜和一丝不敢确定的迟疑。 “嗯,”林风看着她惊喜的样子,心里那点没能制造完美惊喜的遗憾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足的笑意,“老谢说咱们档案室也有名额,正好两张。我问过老张和老王了,他们都不去。”他顿了顿,看着妹妹瞬间亮起来的眸子,“四月十五日晚上,有空吗?” “有!当然有!”林雪几乎是立刻回答,她紧紧捏着那两张票,指关节都有些发白,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盛放的春花,“哥!太好了!我听说这次烟火会特别特别盛大!” 她兴奋地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贸易部那边有风声,说这次除了庆祝新式火箭弹研制成功,好像还要销毁一大批过期弹药,一起‘处理’掉,所以规模肯定小不了!场面一定壮观极了!” 她眼中闪烁着对那即将到来的、震耳欲聋却又璀璨夺目的夜晚的无限憧憬。 “销毁弹药?”林风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这倒很符合元老院一贯实用又带点“豪迈”的风格。他揉揉妹妹的头发:“行,那咱们就去看个‘壮观’!” 晚饭的气氛比往常更加欢快。简单的咸鱼青菜粥,配上切开的馒头,却因为两张小小的入场券而变得格外香甜。兄妹俩有说有笑地谈论着烟火晚会可能的热闹场景,猜测着新式火箭弹到底什么样,林雪甚至还担心起那天会不会下雨。小小的出租屋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的谈笑声和碗筷的轻响。 饭后收拾好碗筷,林雪还在爱不释手地翻看那两张票。林风看着妹妹兴奋的样子,忽然心头一动。他走到墙边,再次熟练地将那张旧方桌推到角落,清出那块熟悉的、局促的“舞台”。 “喂,林雪同志。”他站到空地中央,模仿着正式的语气,嘴角却噙着笑,“距离任务(指舞会)还有段时间,为了确保任务顺利完成,避免在盛大‘烟火晚会’前出现‘踩踏事故’(指踩脚),咱们是不是……得加强一下基础训练?” 林雪抬起头,看着他故作严肃的表情和已经微微抬起、做出邀请姿态的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脸上飞起红霞,却毫不犹豫地将珍贵的票小心地放在桌子最安全的一角,然后像只轻盈的蝴蝶般快步走到他面前。 “是!保证完成任务!”她清脆地应道,眼中闪烁着比煤油灯火苗更亮的光芒,带着笑意和一丝羞涩,将自己的手放入了林风等待的掌心。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空间里,那些悬浮的尘屑似乎又开始随着无声的节拍,为这对即将共赴一场璀璨约定的兄妹,提前跳起了预演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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