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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chool7

江南攻略之三——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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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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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5 22: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日头一点点啃着西边的山头,终于完全沉了下去,天色由昏黄转为沉沉的黛蓝。万事通坐在门槛上,望着那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心里也像这天色一样,一点点沉下去。就在这当口,儿子阿四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村口那条灰白的小路上。
阿四拖着步子,耷拉着脑袋,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万事通的心,随着儿子的走近,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看这光景,钱怕是没借到。可等阿四走近了,万事通才瞧见,他肩上竟扛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看那沉甸甸的样儿,分明是粮食!
“爹……”阿四把布袋卸在廊檐下,声音闷闷的,带着疲惫,“吴老爷那边,说是手头也紧,钱是一个子儿也挪不出来。脸板得跟块生铁似的,难看得很。”
万事通的心猛地一沉,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灭了。可阿四喘了口气,接着说道:“后来……后来他总算发了善心,赊给咱三斗米。他那米店里,囤着的米包堆得跟小山似的,少说也有百几十担!怪不得咱们乡下人寻不着米下锅!这回赊三斗,等到下半年田里收了谷子,得还他五斗糙米!这……这还说是看了天大的情面!”阿四说着,脸上并无喜色,反倒有些阴沉,“有钱人的家当,就是这么拌米拌出来的,越拌越多!”
他不再多说,弯下腰,把那三斗米小心翼翼地分装进两个旧甏里,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完事后,他也没多停留,只低低说了声“我去看看猪棚”,便绕到屋子后边去了。万事通闷声不响,目光跟着儿子的背影,又落回到那两口装着活命米的甏上,心里疑云密布。他觉着阿四今天的神气不对,不像是借到了米的欢喜,倒像是背着块大石头。这三斗米的来路,恐怕没那么简单,有点不明不白的。他张了张嘴,想问个究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刚才,就为了小儿子多多头“不学好”、跟着人去“吃大户”的事,他已经和四大娘狠狠吵过一架了。四大娘指着他鼻子骂他“老糊涂”,还尖着嗓子取笑他:“好,好得很!你去衙门告多多头忤逆不孝,让官老爷把他活埋了!说不定青天大老爷念你大义灭亲,还能赏你一只金元宝呢!”万事通气得浑身发抖,搬出祖辈传下来的圣贤道理——“人穷志不能短”!可这话在空空的米甏和咕咕叫的肚子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志气”不能当饭吃,比那吃腻了的南瓜还不如!这一场吵闹,让万事通心里更是堵得慌。他知道大儿子阿四本性忠厚老实,可就是耳朵根子软,经不起他媳妇在枕头边吹风。眼下,这小两口避开他,躲到猪棚那边嘀嘀咕咕,准没好事!万事通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远远瞪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间半旧的猪棚上。这棚子还是五六年前他亲手盖起来的,当时还很是像样,单是买木料就花了好几钱银子呢!可去年就没钱抓猪崽,空了一年;今年看样子,又是白搭。想起当年动工前,还特意请风水先生来看过方位,谁能料到如今竟背时到这步田地!满肚子的怨气没处发泄,便一股脑儿都呵在了这破猪棚上。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朝着猪棚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没好气地叫道:
“阿四!前头听说小陈老爷家要翻修柴房,缺些旧木料。明儿个,咱把这猪棚拆了,卖给他家罢!摆在这里也是触霉头的货色,养不起猪,占着地方干么!”
正在窸窸窣窣密谈的两人闻声都转过头来。暮色渐浓中,只见四大娘脸上泛着异样的兴奋,颧骨上一片潮红。她把嘴一撇,不以为然地道:“这能值几个钱?些个烂糟木头,小陈老爷家那样的大户,能看得上眼?”
“他怎么看不上!”万事通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吵架似的提高了嗓门,“凭着咱家和老陈府上三代的交情,我的老面子,他总得买账!”这话一出口,那“光荣的过去”忽地一下全涌到了眼前。自家祖父和小陈老爷的祖父,那是当年一同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的过命交情,在陈府上很说得上话;就连万事通自己,年轻时也颇受关照,小陈老爷见面还能客气地喊他一声哥呢!这些特殊的际遇,正是万事通心底里那份“安分守己”、“敬重老爷们”的根基所在。
四大娘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再争辩,撅着嘴扭身走开了。
“阿四!你跟我说实话,多多头那孽障,到底在外头干些什么勾当?——你们别打量我老眼昏花,什么都不知道!等我哪天两腿一伸,自然管不着你们,可现在我还活着!”万事通见四大娘走远,立刻调转话头,气喘吁吁地逼视着大儿子。
一只乌鸦恰在此时落在屋脊上,“哑哑”地叫了几声,像是在附和这沉闷的气氛。阿四心烦意乱地拾起一块碎瓦片赶走了乌鸦,狠狠吐了口唾沫,摇着头,却不肯开口。他能说什么呢?老子有老子的理,老婆有老婆的经,兄弟又有兄弟的道,他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夹在中间,觉得谁的话都有点道理,却又不知该听谁的,心乱如麻。
“那是要杀头的罪过!满门抄斩!我年轻时候见过的!”万事通见他不语,又厉声吓唬道。
“那……哪能杀得完这许多人呢?”阿四被逼得没法,懦弱地顶了一句。可一抬眼看见老子瞪圆了眼睛,额上青筋暴起,吓得赶紧转了口风,“爹,您别急……多多头他就是……就是去凑个热闹。今天他们没去镇上,黄道士那是瞎说,丝瓜缠到豆蔓里,缠错了!”
“你热昏了头!黄道士亲口跟我说的,能有假?”万事通咬着牙骂,心里更断定儿子媳妇已经和多多头串通一气了。
“当真没有!他们今天是去了东路的杨家桥。都是些老太婆、女人打头阵,男人家不过是帮着摇摇船。多多头也就是去帮忙摇船!我不骗您!”阿四被逼问得急了,顾不得老婆的再三叮嘱,吐露了实情。可他到底还藏了两句最要紧的话:一是帮着摇船的多多头,在村里这帮年轻人里其实是个领头的;二是他自个儿和老婆也商量好了,要是今天借不到钱粮,明天他阿四也得豁出去,跟着去“摇船”了。万事通将信将疑地盯着阿四,暂时没了话说。
天色彻底黑透了,家家户户的烟囱冒起了炊烟。万事通家也不例外,小宝在前屋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山歌。四大娘的声音传来:“小宝他爹!回来吃饭了!”阿四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抬脚就想走,却又站住,像是要让自己安心似的,松口气说道:“眼下有了这三斗米,十天八天的嚼谷总算是有了。晚上等多多头回来,我好好说说他,叫他别再去了。”
“这猪棚还是得拆。”万事通又固执地回到原题,言外之意仿佛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何必去干那犯王法的勾当?他用手敲了敲猪棚的柱子,像个老木匠似的估摸着木头的成色,然后,也踱回了昏暗的屋里。
这时,前面稻场上忽然响起了人声,嘈杂起来。村里“出去”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宝像只灵巧的老鼠,“哧溜”一下蹿了出去找他的叔叔。四大娘慌忙往灶膛里塞了一大把桑树枝,也赶集似的跑到稻场上去打听“新闻”。灶上的锅盖被蒸汽顶得“啵啵”作响,这一次,热气里带着的是真实的、久违的米香。万事通使劲嗅了嗅,贪婪地咽着口水,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可他的脑子却没法专注在晚饭上,他还在盘算着怎么“教训”那匹野马似的多多头,以及不久就要到来的田里活计。在这当口,在这全村都躁动不安的时节,还能想到一个多月后“田里生活”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万事通一个人了!
然而,多多头终究没有回来。连同隔河对岸的陆福庆也没见踪影。消息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传给四大娘的,说他们都留在杨家桥的农民家里过夜了,明天还要帮着摇船到鸭嘴滩,联合那边三个村坊的人,一同往“镇上”去。这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小小的村坊,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唯独没有人来告诉万事通。大家都晓得这老头的古怪脾气,懒得来碰钉子。
“不回来倒干净!天生的地痞胚子!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吃晚饭的时候,万事通看着大儿子阿四闷头扒饭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几分,恨恨地骂了起来。阿四只是咂着嘴,不敢接话。四大娘朝老头子横了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一夜,万事通睡得极不安稳。刚一合眼,乱七八糟的梦就找上门来,每个梦都短得可怜,而且总是在他好像被人当头一棍似的惊吓中,从床上弹醒。他不敢再睡,可身子又倦得像散了架,眼皮有千斤重。朦朦胧胧中,他听见阿四他们床上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起初以为是夫妻俩的枕边私语,可突然,他浑身一激灵,清晰地听到阿四提高了嗓门嚷道:“……阿多头!爹说要活埋了你呢!——咳,你这话怕不对吧!老头子不懂如今的时势!可……可会不会到头来,天大的罪名都让你一个人顶了,别人反倒一个个溜之大吉?……”
这是梦话!万事通听得真真切切,顿时汗毛倒竖,眼睛在黑暗里瞪得溜圆。他撑起上半身,低吼了一声:“阿四!”没有回应。只有孙子小宝在梦里咯咯笑了两声,四大娘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接着是床板吱呀作响,然后是沉重的鼾声。
万事通睡意全无,睁眼望着虚无的黑暗,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他想起三十年前的“好光景”,家道一天天兴旺的时候;可现在,除了一摞记着欠账的旧账簿,他还剩什么?他又想起今年“蚕花”那么好,结果反倒赔进去一块桑地。他想起自家从祖父辈起就代代“正派”,老陈老爷在世时没少夸赞,他自己也是二十多岁起就死心塌地学着镇上老爷们的“好样子”——虽说是个捏锄头柄的,可“志气”从来不短!然而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呢?天老爷真是瞎了眼!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天老爷为啥还要给他送来多多头这个“业种”?难道隔了五六十年,那“小土匪”的冤魂还没投胎转世?——想到这里,万事通猛地打了个寒颤,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发抖。天哪!多多头现在的行径,不活脱就是个“土匪”么?而且,而且他猛地记起,前几年闹“流寇”风声紧的时候,多多头不就常常把家里藏着的那把“土匪刀”翻出来玩么?那刀!是万事通的祖父当年从“土匪营盘”逃出来时带在身边的,据说还用它结果了一个巡路的“小土匪”!如今,这阿多头和这把刀,倒像是命里注定似的扯不清了!
万事通什么都想到了,而且越想越怕。只有一点,他万万没有想到,也料不到:就在他躺在破床上咬牙切齿咒骂多多头的时候,杨家桥那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带领下,乘着黎明的浓雾,朝着他们村开来!而本村坊的人,在兴奋的期待中折腾了一夜,此时也已起身,正准备迎接杨家桥的“战友”了!
鱼肚白的曙光,从土墙的破洞钻进屋里。稻场上的麻雀开始叽喳喳。喔——喔——喔!全村坊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当宝贝养着的那只,也扯着嗓子啼叫起来,那声音远远听着,竟有点像女人的哀哭。
万事通在这时反而迷迷糊糊睡去了;似梦非梦间,他看见那把“土匪刀”亮闪闪地在他眼前晃。接着,刀柄上多了一只筋骨隆起的大手,顺着那手,是栗子肉鼓起的胳膊,再往上,是一张浓眉圆眼、带着几分野气的脸——不是多多头是谁!“呔!——”万事通又怒又怕,大叫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到屋子里已经大亮,四大娘正在灶前忙碌,灶膛里的火苗活泼地跳跃着。万事通定了定神,刚爬下床,就听得外面稻场上人声鼎沸,像一阵狂风卷过。紧接着,锽锽锽!刺耳的锣声响了起来。
“谁家走水了么?”万事通一边问,一边趿拉着鞋跑出去。可一到稻场上,他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景象,和他年轻时听人说过的崇祯四年“闹漕”的情形一模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压压一片,挤满了稻场。“出来!一块儿去!”他们乱哄哄地喊着。多多头果然也在里面!而且是他在那儿使劲敲锣!更让万事通血往头上涌的是,多多头一眼看见他,竟一个箭步跳到他面前来了!万事通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劈头盖脸就骂:
“畜生!杀头的胚子!……”
“杀头是一个死,饿死也是一个死!走吧!爹!阿四哥呢?还有阿嫂?大家都一起去!”多多头脸上汗津津的,却带着一种万事通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兴奋与决绝的神情,笑嘻嘻地回道。
万事通气得耳朵嗡嗡响,也没听清儿子说的什么,抡起拳头就要打。阿四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慌慌张张地拦在了老子和兄弟中间,带着哭腔喊道:“阿多!你听哥一句,别去了!家里……家里昨天赊到三斗米了,有饭吃了!”
多多头浓眉一挑,脸色变了变,还没开口,从他身后猛地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陆福庆,他一手推开阿四,哈哈大笑着喊道:“你家有三斗米?好哇!杨家桥的乡亲们早上都没米下锅呢!大家快来啊!”
什么?“吃”到自己家头上来了?阿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了上来,不由分说地闯进了万事通家里。万事通只觉得心头像被剜去了一块肉,狂叫一声,眼前一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阿四像疯了一样扑向陆福庆,抓住他的脖子又咬又打,带着哭腔骂骂咧咧。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声喝道:“你疯了吗!算什么!——阿四哥!你听我说!阿多!你看住你哥!”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死死揪住了多多头,一边没头没脑地打,一边哭嚷:“毒蛇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引着人来吃自家了!你引着人来吃自家了!”
多多头被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着。陆福庆想拉开他们,却拉不动。万事通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幸好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赶过来,这才帮着把状若疯癫的阿四拉开。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门路,怎么办?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闹不起来,又怎么办?”多多头喘着粗气,对他哥哥说道,脸上又是汗又是土,“——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一起去镇上,照样分你一份米!”
阿四像被抽走了魂似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陆福庆一手摸着脖子上被咬的地方,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大家早讲定了的:村里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大家好一心一意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是大家讲定的规矩!”
“土匪……土匪也没这么不讲理的,没这么蛮横!”万事通总算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低声骂着,却不敢看他们的脸,只把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同时他心里恶狠狠地想:好!好哇!去镇上!去镇上让你们尝尝官府的厉害,那才叫现世报!老天爷有眼!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老头子这一把年纪,不是白活的!
这时,杨家桥的人已经从万事通家里出来了,吵吵嚷嚷地抬着那两个米缸。四大娘披头散发地追在后面,一边哭一边喊:“那是我们自家的口粮!自家吃的!你们连口粮都要抢吗?强盗!杀千刀的!”
没人理她。杨家桥的人把米缸放在稻场中央,又“咣咣”地敲起锣来。六宝使尽力气把四大娘拉开,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对她喊,想让她明白过来:“有饭大家吃!你懂不懂?有饭大家吃!谁让你低三下四去赊米?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啊!难道看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独活?别号了!像死了男人似的!大家吃了你的,回头一起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哭!”
蹲在一旁像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像是劝慰又像是抱怨地说:“都是你……现在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块儿去吧!天塌下来,压大家!”
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已经支在了稻场上。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混在一起,忙着淘米、生火、煮粥。清晨的浓雾渐渐散开,金黄色的太阳斜照下来,给一张张菜色的脸都涂上了一点虚假的红光。在小河向东拐弯、水比较深、河面也比较宽的地方,并排摆开了五六条赤膊船,船上的人兴高采烈地唱着粗犷的山歌。这些船,就是要载着两个村子的人,浩浩荡荡杀向镇上去的!
万事通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只用恶毒的眼神盯着那伙人吵吵嚷嚷地喝了粥,又吵吵嚷嚷地上了船,看着船桨划破水面,渐渐远去。他像在做梦一样,望着使劲摇船的多多头,望着哭丧着脸、最终还是上了船的阿四和四大娘——此刻她正和六宝说着话,似乎也没那么抵触了;他还望见小孙子小宝,站在船尾,站在多多头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着摇船的姿势。
然后,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万事通猛地跳起身,沿着河滩,从东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西头。为什么要跑,他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团东西,非要找个人说一说才行。可是整个村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孩子们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终于,当他从西头又跑回东头的时候,他看见河对岸也有一个人,像发疯似的迎面跑来。起初看不清脸,那人头上好像包了块白布。等到跑近那四根木头搭成的小桥,万事通才看清,来人竟是黄道士!他顿时觉得心口一松,用尽力气嘶哑地喊道:
“土匪也没这么不讲理!你记住!老子这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让他们去镇上吃苦头!这帮杀胚!”
黄道士也停住了脚步。他像不认识万事通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这才带着哭腔说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我那只会打鸣的老雄鸡……也被他们抢去吃了!岂有此理啊!”
“杀胚!——你说一只鸡?算什么!人他们都敢杀!杀,杀,杀千刀的胚子!”万事通一边语无伦次地嚷着,一边踉踉跄跄地跑回自己那个被洗劫一空的家。
当天晚上,全村坊的人居然都安然回来了,而且每人真带了五升米。这消息让万事通惊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镇上的老爷们怎么突然变得不像“老爷”了?看见三个村坊百来个乡下人闹哄哄地涌到镇上,就怕成那样,赶紧“讲和”,还每人派了半斗米?难道因为他们这些“老爷”太没用,连他万事通依仗的那套老规矩、老道理,他这把年纪所代表的“体面”,都真的活到狗身上去了?这世界,真是变得让他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而多多头他们,倒像是越发耀武扬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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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通只在旧体系下万事通,新体系就万事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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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6 09: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镇上的老爷们迫于髡贼的压力不希望泥腿子闹事?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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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6 10:3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chool7 于 2025-11-6 10:37 编辑
nqstvqefcp 发表于 2025-11-6 09:12
镇上的老爷们迫于髡贼的压力不希望泥腿子闹事?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按我的设定,髡贼只占据了上海和舟山,其他地区只进行文化和经济渗透。因为两边的实力差距太大,澳宋的很多做法江南士绅们看不懂,看懂了已经晚了,再加上此前的镇江之战过于惨烈,让江南士绅们吓破了胆,不敢对髡贼的行动进行干预。这让髡贼的渗透很顺利。本文和另一篇同人文《觉醒》都发生在非澳宋占领区,写的是土著面对经济和文化渗透时的反应。本文中士绅面对农民抢粮时的反应和澳宋无关。传统社会官府的力量很弱,全靠基层自治,或者说靠土皇帝——士绅们管理。当农民闹事,士绅们压不住,而又没有到需要官府派兵镇压的程度时,士绅们的退让就是必然。我写抢粮这段一方面是反应明末农民的悲惨遭遇,最终导出脱离了澳宋体制庇护的农民在明朝官府欺压和澳宋经济渗透下必然破产的命运。另一方面也为后续的剧情做好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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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6 10:36:09 | 显示全部楼层
school7 发表于 2025-11-6 10:33
按我的设定,髡贼只占据了上海和舟山,其他地区只进行文化和经济渗透。因为两边的实力差距太大,澳宋的很 ...

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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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2025-11-6 13: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school7 发表于 2025-11-6 10:33
按我的设定,髡贼只占据了上海和舟山,其他地区只进行文化和经济渗透。因为两边的实力差距太大,澳宋的很 ...

如果真和澳宋无关 ,镇上的老爷们是绝对不会妥协的。否则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古代农民和地主阶级是你死我活的,要么农民彻底暴动杀人抢粮 要么被地主阶级无情镇压,不存在妥协的。 当然眼下有髡贼的威胁,官军无暇理会地方事务可以说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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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7 20:45: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抢米囤”的风潮,便如同那夏日里骤起的瘟疫,一旦冒了头,就再也遏制不住,呼呼地向着四下里蔓延开来。周遭二百里内的十多个小乡镇,几乎没有一天安生,饥饿的农民们像是被逼到了墙角的困兽,聚众“滋扰”的事情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镇上的绅士老爷们起初还摆着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些“体恤民艰”的场面话,可见到乡民们如此“不识抬举”,竟敢真个动起手来,那层慈悲的假面便也挂不住了,纷纷撕掳开来,要“维持秩序”了。于是县衙门里,镇商会中,一张张堂皇的六言告示贴了出来,晓谕四乡:严禁抢米囤、吃大户,有话须得“好好商量”。同时,地方上几位素称“公正”的乡绅也出面周旋,请那些开当铺、米行的老板们顾念“农家艰难”,好歹亏些“血本”,开个“方便之门”,帮大家渡过这青黄不接的恐慌时节。
然而,绅士老爷和商贾老板们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商议着这“方便之门”该开多大、门槛该设多高的时候,农民们那空瘪的肚皮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六言告示成了废纸,那些由往日“乡董”摇身一变而来的“村长”的劝告,也如同耳边风。抢米囤的行动非但没有止歇,反而像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起初不过是百十来人的规模,渐渐变成了五六百、上千人!而且也不再局限于附近的乡镇,竟像那出征的军队似的,开始向着那城墙高耸的府城、县城方向涌去了!离万事通村坊约莫六十多里外,一个平日里颇为繁盛的市镇上,就发生了饿急了的农民和官府的冲突。农民被抓了几十个。这下可如同捅了马蜂窝,第二天,整个市镇就被数千名愤怒的农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与邻近各镇的联络也生生切断了。
这被围的市镇迫于无奈,只得率先打开了那“方便之门”。条件倒也简单:一是允许农民向米店赊米,等到秋收后,借一石还一石;二是当铺里来一次免息放赎,让穷苦人能把过冬的衣物暂且赎回来;三是镇上的商会需筹措一百五十担米,交给各村村长去分发给最困难的农户。那些绅商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眼下这光景,唯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上策,何况这一百五十担米的损失,回头总能想方设法摊派到全镇居民的头上,羊毛终究出在羊身上。
与此同时,官府的练勇也纷纷开拔到了各处交通枢纽的乡镇,名义上是“保护治安”。这“保安队”的弹压与“方便之门”的怀柔双管齐下,那“抢米囤”的狂风骇浪,总算渐渐平息下去;这时节,已是阴历六月底,田里的农事迫在眉睫,再也耽误不起了。
万事通一家,倒是仰仗着这场风潮,这一晌来总算能一天吃上一顿干饭,两顿稀粥,勉强糊口。而且除了风潮前阿四赊来的那三斗米是笔冤枉债之外,竟也没有添上什么新债。然而,眼下又要准备种晚稻了,阿四和四大娘一想起种田所需的本钱,便像是霜打的茄子,怎么也提不起劲头来。
万事通看见儿子媳妇那副懒洋洋、死气沉沉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按捺不住。虽说过去一个多月里,他在家里的“威望”着实受损不小,但如今既然是“种田”的正经事,而不是胡闹的“抢米”,万事通便又摆出那副“乱世后的前朝遗老”的架势,自认为是重整家园的识途老马。他整天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絮絮叨叨,说的全是田里的事,讲他自己年轻力壮时如何勤奋,讲他父亲怎样凭着永不灰心的一股劲儿,硬是创下了这份家业。每次他从田头转悠回来,总要大声嚷嚷:
“明天,最迟后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是被鬼迷了心窍么?还不赶紧盘算盘算肥料的事!”
“上年不是还剩下一包肥田粉在那儿么?”——自打元老院的势力触及这江南水乡,那无孔不入的天地会便也跟着渗了进来。他们惯用的伎俩,便是拿些新奇的种子、肥田粉的试用装做诱饵,吸引农户加入。只是,若想持续稳定地得到这些“澳洲货”,非得成了他们正式的“会员”不可。
阿四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万事通却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儿子,吼道:
“什么肥田粉!那是毒药!短毛髡贼害人的毒药!我就知道,祖宗传下来的豆饼才是正经!豆饼力道长,养地!那肥田粉用了,地里的壮气都被吊光了,往后那田还能种么?今年说破大天,也得用豆饼!”
“钱呢?买一张豆饼的钱从哪儿来?就是剩的那包粉,人家也说隔了年,力道走了大半,总得搀上一半新的才好使;可这买新粉的钱,又上哪儿想法子去?”阿四苦着脸,唉声叹气。
“放屁!”万事通跳着脚咆哮,手指头几乎要戳到阿四的鼻子上,“照你这么说,田就不用种了?不种田,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去还那一屁股的债?”
阿四哑口无言。他知道老子的话在理,一家人的嚼谷、甚至还债,都指望着田里的出息;可近些年来的经验又明明白白告诉他,借了债来做本钱种田,简直就是给债主当牛做马——牛马至少还能混个肚饱,他们却连肚子都填不饱。“还种什么田!白忙活!”——这话四大娘也时常挂在嘴边。他们夫妇俩早就觉得,多多头说的“乡下人欠了债就算一世完了”这话,再真切不过。可是,不种田,又能有什么别的活路呢?因此,他们俩私下里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也只达成一个决议:无论如何,不能再为了种田的本钱去借新债了。
看见儿子总是一副闷葫芦模样,万事通又气又恼,赌咒发誓说“再也不管你们的破事了”。当天下午,他就跑到镇上,把儿子的“败家相”一股脑儿倒给了亲家张老头儿,又去寻了小陈老爷诉苦;两位都劝他看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那天,万事通就在镇上过了夜。可谁曾想,第二天一大清早,小陈老爷刚在紫明楼的温柔乡里折腾了一宿,眼皮沉得打架,正要歇下,万事通却突然找上门来借钱了。数目倒不大,刚够买一张豆饼。小陈老爷困得东倒西歪,推三阻四,却架不住万事通软磨硬泡,最后只得答应由自己出面,去相熟的豆饼行里赊一张饼来。
豆饼一到手,万事通回家的路上,竟是有说有笑,仿佛年轻了十岁。可一到家,把那张沉甸甸的豆饼“哐当”一声放在廊檐下,他立刻又板起了脸孔,对儿子媳妇说:
“我真是死了才干净,才不用来管你们!债不债的,你们少问!只管替我把田种好!”
春蚕时期那些关于好收成的幻想,此刻又在万事通那倔强的头脑里重新蓬勃生长起来,就像田里那些亟待移栽的秧苗,见了水汽便疯长。接连几天都是金黄色的好太阳,伴着微微的风,秧苗长得飞快,简直像有人在后头提着往上拔。可河里的水,却也像是被什么抽走了似的,眼看着一寸一寸往下缩。水车被搬了出来,架在了田埂上。阿四一个人忙得脚不点地。万事通也上去试着踏了十几转,立刻觉得腰酸腿重,气喘吁吁。“哎!”他叹了一声,只好爬下来,让四大娘上去接着踏。稻苗像是发了疯一样长着,也发疯似的渴望着水。可天上的太阳,却像一条火龙,毫不留情地把河里的水一点点舔干。村坊里到处都嚷着“水车上缺人”,到处都在拉人帮忙搭一把手。荷花家今年只种了些杂粮,她和她那总是默不作声、一副可怜相的丈夫,反倒成了闲人,大家似乎也暂时忘记了荷花是“白虎星”的传言,三处四处拉着他们夫妇去顶一班。陆福庆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们兄妹俩便常来万事通家帮忙。只有那多多头,因为万事通死咬着牙不肯见他,在村里待得少;偶尔来了,也多是去帮别家干活。
每天清晨,人们爬起来看见天空像一块青石板似的,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便都皱紧了眉头。偶尔在黄昏时分,天边飘来几片薄云,全村的人都会欢呼起来。老太婆们眯着昏花的老眼,望着天空念念有词。可一次又一次,只是空欢喜。足足扣了一个月,竟是半滴雨星子也没见着!
万事通家的田,因为地势高,情况尤其艰难。好不容易从那几乎干涸的河底车上来一点浑浊的泥水,经过六七丈长的水沟,还没流到田里,就被那干渴得冒烟的泥土吸收了一半。田里那些本该壮实的稻梗,就像患了贫血症的人,一天天眼见着黄萎下去。万事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急得搓手跺脚,却是毫无办法。阿四整天哭丧着脸,一言不发。四大娘则是冷一句热一句地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没指望了,不仅白费力气,还又多欠下一张豆饼的债!
“只要有了水,今年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万事通被抱怨得烦了,便会软软地这样顶一句。
四大娘立刻像被点着了似的叫起来:“呀!水!水!这点子水,就好比是我们的血呀!满打满算就我和阿四,再加上陆家哥哥妹妹俩算一个,三个人能有多少血?连着熬了个把月,也快熬干了呀!多多头是个壮劳力,你又不让他来!呀——呀——”
“爹,要不……就叫多多头来吧?他力气大,抵得上一头牛!”阿四也趁机抢着说,还偷偷对老婆使了个眼色。
万事通闷声不响,只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头还是笑嘻嘻地来了,帮着一起踏水车。可是已经太迟了。河水干得只剩下河中心一汪浅泓,阿四他们接连架了三道戽水板,才勉强够到水头,然而干了不到半天,就又不行了。任凭多多头有牛一般的力气,也再也车不上水来。靠西边,离他们水车四五丈远的地方,水稍微深些,多多头站下去,水能没到腰际。可是那边没有结实的田埂,没法安置水车。如果今天晚上老天爷再不下雨,万事通家的稻子,就算彻底完了。
又何止万事通一家!村里谁家的田,不是在三五天内就要干裂得像乌龟壳一样?有人爬到高树上向四下张望,天空还是一片青石板,连一丝云彩的影子都找不到。
唯一的指望,就是到镇上去租一架那传闻中的“澳洲水车”来救急。万事通一听到“髡”字,心里就先有几分不自在。况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澳洲水车真有那么大的神通。去年发大水的时候,邻村倒是租用过,万事通虽未亲眼所见,却也听得那爱管闲事的黄道士啧啧称奇,夸得天花乱坠。但那是“排水”呀,如今是要从半里地外把水“吸”过来,这能行吗?正当万事通满心疑虑,还没开口的当儿,四大娘却先愤愤地叫了起来:
“澳洲水车好是好!可租钱呢?哪来的钱呀!听人说,踏满一片田就要一块多钱呢!”
“唉!但求天老爷显灵,今晚上能下一场透雨,就什么都好了!”万事通终于拿定了主意。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破败不堪的“财神堂”前,磕了无数响头,许下了大大的愿心。
这一夜,因为无水可车,阿四他们倒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万事通却是整夜未曾合眼。听到外面有什么簌簌的响声,便以为是下雨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冲到廊檐口张望。天,依旧阴沉着脸,没有雨,也没有星星。万事通在失望中仍存着一丝希望,于是又跪在地下祷告。当他第三次这样爬起来探望时,东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索性跑到田里去看他那宝贝稻子。夜里的露水倒是有些,稻叶在晨雾中显得比白天被烈日炙烤时青嫩了些。但田里的泥土已经干裂,有几处地方,用手指按上去,硬邦邦的,毫无软意。万事通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只要再过一会儿,太阳升起来,这些稻子准定是没救了,他这一家子,也就没指望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家门前的稻场上。一轮血红的太阳正从东方天际探出头来。稻场前那条几乎干涸见底的小河,河床上长满了野草。村里有人利用河滩地种了些玉蜀黍,此刻已长得齐人高。五六个人正站在玉蜀黍地旁边,像是吵架似的激烈地议论着什么。万事通茫然地走过去,也站到了那伙人旁边。他们都是本村人,正在商量着合伙去镇上租那架“澳洲水车”来救急。其中一个叫李老虎的村民看见他,便问道:“万事通,你也来凑一股吧?要租就得赶紧!听说那澳洲水车紧俏得很,去晚了就排不上了!”
万事通瞪着眼睛发怔,好像没听明白。有两个念头塞满了他的心,让他说不出话:一个是害怕那“澳洲水车”也未必真灵验,另一个,就是没有钱。而且他心里还存着个念头,想先看看别人用了那髡人的水车,若果然有效,自己再试试也不迟。至于钱嘛,或许可以央求着拖欠几天。
这天上午,万事通和阿四他们,就像守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似的,在田埂上来来回回地打转。稻子一刻比一刻更“不像样”了,起初只是耷拉着脑袋,后来连腰都弯折了,田里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叹息声,那是干裂的声响。河里早已无水可车,全村坊的人都闲了下来。有几个心急的,站在村口的小桥上,焦灼地张望着,盼着那救稻的“郎中”——那澳洲水车,能快点到来。
正午时分,太阳毒辣得像火烤一般。守在小桥上的人群忽然发出一阵呐喊:来了!只见一条小船,载着一副模样古怪的机器——那就是澳洲水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据说这东西抽起水来,比七八个壮汉还厉害。全村坊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万事通和他的儿子也在其中。他们看见那船并不靠岸,就泊在河心,然后把几丈长、胳膊粗细、亮闪闪的软管子拖到岸上,架在田埂的缺口处。
“水就从这管子里出来,直接灌到田里!”管理软管子的短毛,带着几分卖弄的神情对周围的乡下人解释。
突然,船上的机器像喘不过气来似的,“突突突”地吼叫起来。接着,“咕”的一声,一股浑浊的水流从管子口喷涌而出,随即就变成汩汩不绝的奔流,顺畅得毫不费力。村里人看着,嚷着,笑着,暂时忘记了这救命的水,是要花大价钱买的。
万事通站得稍远些,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怀疑那船上“突突”怪叫的铁家伙里,一定藏着什么妖怪——保不齐就是镇上土地庙前那潭里的泥鳅精,而这水,就是那妖精吐出来的涎沫!说不定到了晚上,这泥鳅精还会偷偷溜回来,把吐出来的口水再收回去,那明天短毛岂不是又来骗钱?
可是,这一切的狐疑,终究敌不过那绿汪汪的水流的诱惑。当那澳洲水车灌好了第二片田的时候,万事通终于横下一条心,决定也请这“泥鳅精”救救自己的田,并且打定主意,晚上要拿着锄头守在田里,防备那妖精来偷回它的唾沫。
他也不跟儿子媳妇商量,径直拉了黄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以二分月息的条件,担保了八块钱的租费,总算取得了船上人的同意,把那神奇的软管子也引到了自家田里。
太阳落山的时候,万事通的田里终于铺上了一寸来深的油绿绿的水。微风吹过,水面皱起波纹,像老太婆满是皱纹的脸。万事通看着这片水光,心里快活了些,暂时不去理会四大娘在一旁唠唠叨叨,算计着“又多了八块钱的债”!八块钱固然不是小数目,可等到收了稻谷,一担米总能卖上十块钱吧?去年糙米还卖到十一块半呢!一切关于丰收还债的幻想,又在万事通心里复活了。
阿四却仍然摆着一张哭丧脸,呆呆地望着田里的稻。水是有了,可那些稻株依旧垂头丧气,毫无生机。水来得太迟,这些娇嫩的稻子已经被连日的酷晒折磨得脱了力。
“今晚上用一点肥田粉,明后天兴许就能缓过来。”忽然,多多头的声音在阿四耳边响起。阿四心里一动。可不是嘛,还有那包肥田粉,一直没敢用呢!现在正是时候!至于会不会吊光地力,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然而,万事通在那边也听到了多多头的话,这老头子顿时像一头疯虎似的扑过来,厉声吼道:
“毒药!那是土匪的冤鬼,杀胚!你敢往田里下毒药?!”
众人连忙上前劝解,好歹把万事通拉开了。施用肥田粉的事,自然也就没人再敢提起。万事通余怒未息,对阿四喝道:“你看着!过上一夜,有了水,稻子自然就会好起来!什么肥田粉,分明是毒药!”
于是,这一夜,万事通死活都要守在田埂上过夜了。一方面是怕那想象中的“泥鳅精”来收回圣水,另一方面更是防着多多头串通了阿四,偷偷去下那“毒药”。他那固执的脾气,是出了名的!
一夜平安过去。泥鳅精没有出现,阿四和多多头也没有胡闹。可是田里的稻子,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甚至有几处比昨天更显枯黄。万事通心里嘀咕,莫非这泥鳅精的唾液果然不济事?可看看别人家用了澳洲水车的田,稻子分明都渐渐返青了。四大娘吵嚷得厉害,说是“老糊涂断送了一家人的活路”。万事通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陆福庆在一旁劝道,不如试试肥田粉,或许还能救得转。万事通瞪着眼睛,闷声不响。那边,阿四和多多头早已按捺不住,拿出那包肥田粉,悄悄地撒布到田里了。万事通别转脸去,只当没看见。
接下来的两天,老天爷总算开了眼,那烫得人皮肤起泡的毒太阳竟然收敛了威力。田里还保持着半寸来深的水。稻苗居然真的慢慢恢复了青绿,显得壮实起来。万事通虽然嘴上还是不肯承认是肥田粉的效力,但也不再一口咬定那是“毒药”了。阴天之后,又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过天晴,阳光也变得温和了许多。稻子长得越发精神了。全村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总算有救了:天老爷到底还是长着眼睛的!
接着,凉爽的秋风也如期而至。那四十多天亢旱酷热的噩梦,终于成为了过去。村坊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喜色。经验告诉他们,这次的收成应该不会太坏。“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万事通,更是断言“至少能有四担米的收成”,认为这必将是一个大熟之年!有时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沉甸甸、弯垂下来的稻穗,甚至会幻想着也许能有五担的收成,而且每一粒谷子都是那么饱满壮实!
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便飞快地打起了算盘:往少里说,就算四担半吧,他总共能收上四十来担稻谷;交完那八八六担四的租子,还能剩下三十多担;就算按十块钱一担的最低价算,也有三百多块钱,那岂不是能把一大半的债都还清了?他觉得,十块钱一担,已经是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了!
只要有一次好收成,乡下人就能翻身!天老爷,到底是生着眼睛的!
然而,镇上的商人们,他们的眼睛更是雪亮,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的利益,只认得白花花的银钱和铜板。稻子还没开镰收割,镇上的米价就已经开始往下掉!等到乡下人辛辛苦苦,把那些粒粒饱满的谷子从稻穗上打落下来,装进稻箩的时候,镇上的米价已经飞快地跌到了六块钱一石!等到乡下人不顾眼睛被谷壳迷瞎的危险,忙着把谷子砻成糙米时,米价更是跌到了一担糙米只值四块钱!最后,当乡下人挑着辛苦得来的糙米上市求售时,发现就连三块钱一担,也常常难以脱手!
米店的老板们冷冷地看着这些哭丧着脸的乡下人,爱理不理地说道:“这还是今天的行市呢!明天怕是还要跌!”
可是,那些讨债的人,却像走马灯似的,川流不息地在村坊里穿梭,气势汹汹地嚷着骂着。哀求他们收米抵债吗?好吧!糙米两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万事通幻想中的一切肥皂泡,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了!全村坊的农民们哭着,嚷着,骂着。“还种什么田!白辛苦了一场,到头来还欠一屁股债!”——四大娘像是疯了一样,见到人就说这一句话。
而加入了天地会的农户们因为有农业补贴、低息贷款和收成统购统销制度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春蚕时期的惨痛经验,让万事通大病了一场;而这秋收的惨痛结果,则直接要了他的老命。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舌头已经僵硬得说不出话,但那双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异常清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站在床前的多多头,那眼神仿佛在说:“真想不到……竟是你对了!这世道……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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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7 20:55:22 | 显示全部楼层
nqstvqefcp 发表于 2025-11-6 13:10
如果真和澳宋无关 ,镇上的老爷们是绝对不会妥协的。否则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古代农民和地主阶级 ...

地主和农民对立是不假,但要看有没有能力镇压。抢米发生在市镇,市镇不是有城墙包围的城市,也不是由一家或几家宗族组成的村庄,而是一群陌生人因为商业原因聚集在一起形成的社会。这里通常由一群商业大佬或者黑帮大佬联合起来分享权力,而不是一两个人说了算。这就决定了市镇在面对农民暴乱时反应时间很长,它又没有城墙,暴乱农民一下子就冲进来了,自然没有反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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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
发表于 2025-11-7 20:58: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万事通居然死了
真没想到这么多笔墨塑造的角色这么快就死了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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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8 08:08:36 | 显示全部楼层
school7 发表于 2025-11-7 20:55
地主和农民对立是不假,但要看有没有能力镇压。抢米发生在市镇,市镇不是有城墙包围的城市,也不是由一家 ...

但事后肯定会加倍报复。因为有些头不能开。这一点地主阶级看的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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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2025-11-8 08:24:16 | 显示全部楼层
school7 发表于 2025-11-7 20:55
地主和农民对立是不假,但要看有没有能力镇压。抢米发生在市镇,市镇不是有城墙包围的城市,也不是由一家 ...

更新能不能 在标题提示下,要不大家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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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8 08:43:10 | 显示全部楼层
nqstvqefcp 发表于 2025-11-8 08:24
更新能不能 在标题提示下,要不大家都知道、

这个怎么操作啊?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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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8 09:2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不会。。。 我没写过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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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2025-11-8 09:5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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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8 11:50: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plo~sion 发表于 2025-11-7 20:58
万事通居然死了
真没想到这么多笔墨塑造的角色这么快就死了

涅槃的意思是旧的事物被烈火焚毁,新事物在灰烬里重生。万事通就是旧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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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8 11:51: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没有,但后续的剧情我还在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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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9 10:16:04 | 显示全部楼层
连刮了几阵西北风,村里的树枝都变成光秃秃的胳膊,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小河边的衰草早已失了金黄的色泽,转为一片黯淡的灰黄,其间有几处焦黑的斑块,像是大地溃烂的疮疤,那是顽童们无聊时放的野火留下的痕迹。
逢着太阳好的日子,偶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蜷缩在冰冷的稻场上晒太阳;也偶有一两个村里人,还穿着破烂不堪的夹袄,把肩膀耸得高高的,蹲在墙根底下,就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专心致志地捉着虱子。若是阴天,西北风便愈发猖狂,吹得那些枯枝叉叉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彤云如同溃逃的败兵,急匆匆地掠过天际,这时,稻场上便连个活物的影踪也寻不见了。整个村庄死气沉沉,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绝望的灰白。
唯独村北那个张家坟园,却是另一番天地,独自葱茏翠绿得扎眼。那是镇上张财主家的祖坟,松柏栽得又多又大,四季常青。这坟园的茂盛,却成了村里人头顶的克星。因为偶尔,那坟上若是少了一棵松树——总有些外来的客籍人,会到各处坟园去偷树——张财主便会把这笔账算在全村人头上,逼着他们赔偿。
这一天,太阳光是淡黄色的,有气无力地照着。西北风依旧吹着枯枝,发出苏苏的哀鸣。然而,死寂的稻场上却破例聚拢了几个人。
被村里人背地里叫做“白虎星”的荷花,正指手画脚地嚷着,声音尖利地划破了寒冷的空气:“我刚去看了来,可不是么,少了一棵!地下的木屑还是新新的,香喷喷的。肯定是那伙贼,一定是今天早上动的手。嘿,还是这么大的一棵!”她一边说,一边用手使劲比划着那松树的粗细。
围听的人都皱紧了眉头,唉声叹气起来,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赶快去通知张财主……”有人怯生生地说了这么半句,立刻就被旁人打断了。几个人齐声喊道:“赶紧通知他?那老剥皮晓得了,还能饶过我们?哼!”
“挨得一天是一天!等到老剥皮自己发觉了,那时再碰运气吧。”过了半晌,荷花的丈夫李根生瓮声瓮气地出了这么个主意。却不料荷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碰什么运气?到那时我们就有钱赔他了么?就算有钱,也不该我们来赔!我们又没吃他张剥皮的饭,没用他张剥皮的钱,凭什么要我们管他坟上的树?”
“他那种人,会跟你讲理么?”阿四也插嘴道,脸上满是愁苦,“去年李老虎不过出头跟他骂了几句,他就叫了官差来,把老虎捉去坐了好几天牢。”
“真是害死人的贼!”四大娘带着哭声骂了一句,心里却暗暗觉得李根生那“拖”的主意,或许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于是,大家只好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那伙看不见的偷树贼身上,七嘴八舌地咒骂起来。他们都断定,这准是邻近那班种“荡田”的客籍人干的。只有那些“弯舌头”(指口音不同的外乡人)才下得了这般“辣手”。他们揣测,那伙“弯舌头”肯定也吃过张剥皮的亏,这次偷树是报仇,可这报仇的火,却烧到了无辜的村里人身上。就有人激愤地主张,该到那边客籍人聚居的“茅草棚”里去“起赃”。
一向沉默的多多头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出来,好像要跟所有人吵架似的,吼道:“起赃?这倒是好主意!你又不是张剥灰的孝子贤孙,倒要你替他这般瞎起劲?”
“噢,噢,噢!你——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你不偷树好了,干么要你着急?”主张去“起赃”的赵阿大面红耳赤,也不肯示弱。
李根生生怕事情闹大,赶紧拉开了怒气冲冲的多多头,像是安慰他,又像是息事宁人地乱嘈嘈说道:“哎呀,就是嘴上说说罢了,谁真会去起赃呢!吵什么,吵什么!”
“不是这么说的!”多多头一面挣扎着分辩,一面早被他哥哥强拉着往自家屋里拖去,“人家偷了树,未必是存心来害我们。回头我们要吃张剥皮的亏,那是张剥皮该死!干嘛倒要我们去帮他捉人搜赃?那些客籍人跟我非亲非故,可是——”
“该死的张剥皮!”
望着多多头被拉走的背影,剩下的人也都悻悻地跟着骂了一句,仿佛这样才能吐出胸中的闷气。几个男人唉声叹气地陆续走开了,稻场上就剩下了荷花和四大娘,两人呆呆地望着村北那一团刺眼的翠绿。忽然间,像是有人揭去了一层灰色的幔帐,眼前骤然一亮,淡黄的太阳光变成了金黄色,风也奇迹般地停了。这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仰脸朝天,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出所有的晦气,然后便一齐蹲了下去,背靠着土墙,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难得的温暖。
荷花曾在镇上张财主家做过几年丫头,知道些张家的底细,她凑近四大娘,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哼,张剥皮自己才是个大贼呢!他坐地分赃,什么黑心钱都赚。”
“哦——?”四大娘惊讶地张大了嘴。
“贩私盐的,贩人口的,他都暗地里有来往!去年不是闹过一伙偷牛贼么?专偷客民的牛,后来连镇上的粉坊里的牛也偷了;张剥皮他——就是窝家!”荷花说得斩钉截铁。
“难道官府就不晓得么?”
“官府?官差?”荷花撇撇嘴,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细长的眼睛里满是讥讽,“官差们自己就跟强盗通气!”
四大娘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叹口气,忽然站起来发狠地说:“怪不得多多头老是说,如今这世道,规规矩矩做人就活不了命呀!——”
“不错!这世界怕是要反乱了!”荷花接口道,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
“可是,我公公在世时常说,真命天子还没出世呢,乱不了。”四大娘想起了万事通公公的话。
“呸!出世不出世,他一个老头子能晓得?是玉皇大帝告诉他的么?”荷花不以为然,“上月里,西方天边不是有一颗星,红暴暴的,有酒盅那么大,还生着八只角,我听说,那就是真命天子的本命星呀!八只角,就是下凡八年了,还能说没出世?”
“那哪里是真命天子!我公公说那是反王!是煞星!你懂得什么!白……呃……”四大娘话到嘴边,猛地刹住了车,差点又把那个不吉利的诨名喊出来。
“咦,咦,咦!”荷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跳了起来,细眼睛眯成一条缝,怒气冲冲地瞅着四大娘,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两个女人恶狠狠地对视着,旧日的怨仇瞬间被点燃。四大娘向来瞧不起荷花,背地里常说她是“丫头出身,轻骨头,是臭花娘子”(乡间一种草,种子粘人难以拂去,常用来骂不正经的女人)。而荷花,也绝不是“好惹的”,曾经因为嫉妒四大娘家的蚕养得好,使过暗计,想冲克她家的蚕花。为此,两人曾有半年多见面不打招呼。直到前些日子,四大娘的公公“万事通”老死了,这对贴邻的女人关系才缓和了些,偶尔能说上几句话。可现在,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争吵又起,而且都觉得自己占着理。
末了,四大娘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用劲地啐了一声,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摆出一副不屑与荷花一般见识的神情,转身打算走开,把这件烦心事抛在脑后。
但荷花的脾气,宁愿结结实实挨一顿打,也受不住这种“文明式”的、无声的侮辱。这比打她骂她更让她感到刺痛。她跳前一步,怪声嚷道:“骂了人家一句就想溜的,算是什么好货!”
“你才是贱货!白——虎——星!”四大娘霍地转身,终于把那个最伤人的词甩了出来,然后决绝地转身就走。不过,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小河边,似乎想用冰冷的河水洗去心头的烦躁。
荷花看见自己没能挑起四大娘更激烈的反应,反而被她最后那一声咒骂钉在了原地,顿时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寂寞。她是极爱“热闹”的,哪怕是吵架的热闹,哪怕吵架的结果是她吃亏——就算被打几下,她也觉得比被人彻底无视要好受得多。她最痛恨的,就是别人不把她当一个“人”来看待!在她做丫头的时候,主人只当她是一件会说话的物事,比猫狗还不如;但荷花心里清楚,自己是有灵性、有尊严的。这也是她深深痛恨旧主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初从丫头变作李根生的老婆时,荷花心里曾充满喜悦,以为从此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了。然而命运弄人,她嫁过来不到半个月,根生就害了一场大病,接着家里的鸡鸭也遭了瘟。于是,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又变了,“白虎星”这个恶名便像枷锁一样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在村里,又一次不是“人”了!但也正因为是在这封闭的乡村,无处可逃,荷花便发明了自己独特的反抗方式:她找机会和村里的女人们吵嘴,和单身的男人们胡调。只有在这些充满敌意或暧昧的冲突与纠缠中,她才能真切地感觉到几分“我也是一个人”的滋味。
前阵子春蚕失败,大家都没饭吃,乱轰轰去抢米店、吃大户的时候,荷花的胆气和作用显现出来,那时节,她的“人”的资格似乎大见增进,也好久没人敢当面叫她“白虎星”了。她自己呢,仿佛也看到了融入村子的希望,行为举止“规矩”了不少。可现在,四大娘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残忍地挑起了她那块最痛的心病,而且摆出一副根本不屑与她争吵的高傲姿态。
看着四大娘走向小河边的背影,荷花咬着牙齿,心里的悲痛和屈辱远比挨一顿毒打还要厉害得多。就在这时,西北风忽然转劲了,呼呼地吹过,在荷花听来,那风声中似乎也夹杂着嘲弄的呼喊:虎,虎,虎!走到小河边的四大娘,仿佛心有所感,蓦地站住,回头望了荷花一眼,那眼神复杂,或许有一丝后悔,但更多的还是嫌弃和疏远,随即她赶快转过脸去,又像是要撇清什么似的,朝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这个动作,好比在荷花燃烧的怒火上又浇了一瓢热油!荷花怒喊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发疯般向四大娘奔去,想要扯住她理论个明白。可是刚跑出两步,脚下不知被什么枯藤烂梗猛地一绊,她“哎呀”一声,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跌得她两眼发昏,尾尻骨上一阵钻心的剧痛。
“哈,哈,哈!白虎星!走路都摔跤,还想打人?”
四大娘站得远远地,拍着手笑骂起来。同时,小河对面的稻场上也闻声跑来了一个女子,是六宝,也是荷花平日里的对头之一。六宝也学着四大娘的样子,拍着手笑道:“活该!报应!”
“呃,呃,有本事的不要逃走!”荷花挣扎着坐起身,仰起她那涨得通红的扁脸孔,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恨恨地叫骂。这一跤摔得她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但她暂时忘记了疼痛,一心只想着如何出了这口恶气。可是,对方现在是两个人了,骂呢,六宝的一张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厉害;打架呢,自己以一敌二,肯定吃亏。荷花一边用手撑着地,试图爬起来,一边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就在这时,她的眼角瞥见有人从东边走来,荷花心里一动,立刻改换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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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10 19:52:5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人正是黄道士。自打“万事通”死后,黄道士便像是失了一只胳膊,连个能说上几句囫囵话的人都难寻了。村里的年青后生,哪个耐烦听他那些神神叨叨的言语?久而久之,大家几乎忘了村里还有他这么个“怪东西”。说起来,这黄道士原本也是个捏锄头柄的,只是命途多舛。那年官府剿流寇,硬生生被官军拉了夫,逼着去挑那要命的火药担子。去的时候,田里的秧苗才刚分完,绿汪汪的喜人;等他九死一生挣扎着回来,已是腊月年关,总算老天爷开眼,让他赶上了年夜饭的席面。可这碗饭还没咽利索,他那婆娘就撒手人寰,留下他一个光棍汉子。黄道士心一横,爽性把那两亩多薄田也卖了,只留下屋后一小条“埂头”地,种些时鲜菜蔬,隔三差五挑到镇上去换几个铜板,一年到头,倒也勉强糊口。
有时接连四五天,村里不见他的人影。有从镇上赶集回来的村人便说,看见黄道士把卖菜得来的几个子儿,全灌了黄汤,白天红着个脸,像只煮熟了的虾公,瘫坐在文昌阁底下那个测字摊头,听那测字的老姜头讲些镇上的“新闻”;晚上,便蜷在东岳庙那冰冷的供桌底下过夜。
这般在镇上混得久了,黄道士在村里人眼中,便越发成了个不伦不类的“怪东西”。他嘴里时常会冒出些镇上人的“口头禅”,又像是念咒,又像是背书,咿咿哦哦的,村里人既听不懂,也懒得去听。
最近这光景,连卖菜的钱也难填饱肚皮了,黄道士竟也把酒戒了。他偶尔也去镇上,至多半天便回转来。回来之后,也不归家,只一个人蹲在小河边的老树根上,瞪着一双浑浊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河水发呆。若是有人打他跟前走过,无意间瞥了他一眼,他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将起来,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袖,没头没脑地喊道:“世界要反乱了!东北方——东北方出了真命天子!”接着便是滔滔不绝一大篇谁也听不明白的鬼话,直到人家嫌恶地啐上一口,用力挣脱逃走为止。
但自打那几阵西北风像扫帚一样刮过村庄,连这小河边的树根上,也再见不到黄道士瞪眼蹲着的身影了。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四处漏风的破板屋里,整日里悉悉索索,不知在捣鼓些什么。有那好事之徒,曾偷偷扒着门缝往里瞧过,回来说得活灵活现,说这“怪东西”是在屋里“拜四方”,香案上还供着三个用茅草扎成的小人儿。
村里的年青人听了,都嗤之以鼻,说黄道士准是着了“鬼迷”,疯癫得更厉害了。可那些老婆子和小孩子却按捺不住好奇,赶着去问黄道士,那三个草人儿供的是哪路神仙。后来,连一些年青媳妇也加入了追问的行列。黄道士对此却总是躲躲闪闪,支吾以对,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寻了些破纸烂絮,把他那板门上的缝隙都糊了个严实。
不过,黄道士也只是不肯讲他那三个草人的玄虚罢了,旁的浑话,那是一点也没见少。先前荷花嚷嚷的那个什么“出角红星”,便是从黄道士那里听来的牙慧。所以此刻,荷花一见黄道士瞪着眼睛走过来,如同见了救星,赶忙忍着臀部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她盘算着,正好拉这神叨叨的道士做个帮手,一起对付那伶牙俐齿的四大娘和六宝。
“喂,喂,黄道士!你来得正好!你听听,四大娘硬说那颗红星是反王哩!真是热昏了头,胡说八道!”荷花扯着嗓子嚷道,故意转脸冲着四大娘和六宝的方向,发出几声夸张的狂笑。可这一用力,尾尻骨上的伤处又被牵动,疼得她龇牙咧嘴,那笑声瞬间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双手不由自主地又捂住了屁股。
黄道士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看看面色不善的六宝和四大娘,又看看狼狈的荷花,然后莫测高深地摇了摇头,像是念咒又像是自言自语:“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还是玉皇大帝的外孙!……唉,四大娘,你们晓得什么,真命天子已然出世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喏!听说南京城脚下有座山,山边上有个开豆腐店的老头子,天天五更天就起来磨豆腐,‘呼噜呼噜’,石磨响得欢实。喏!天天这个时候,就有人‘笃笃笃’地敲他的店板,隔着门问:‘天亮了没有哪?天亮了没有哪?’哈哈,那辰光天自然还没亮嘛,老头子就老实回答‘没有!’他却不知,这天天来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真命天子!”
“要是老头子回答他‘天亮了’,又会怎样?”走近前来的六宝抢着问道,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黄道士那张干瘦黝黑的脸。
“说是‘天亮了’么?那就,那就——”黄道士皱起了眉头,一连说了几个“那就”,又眯缝起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神神秘秘地摇着脑袋,卖着关子。
“那就是我们穷人翻身的时辰到了!”荷花等得不耐烦,也顾不得屁股疼,冲着六宝大声叫喊起来,仿佛她已洞悉了天机。
“嗳,这位娘子说得是!总有点好处要落到我们穷人头上咧!比方说,兴许能三年不用交租子。”黄道士似乎松了口气,向荷花投去感激的一瞥,觉得她替自己解了围。
但六宝这姑娘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她不理荷花的打岔,只紧紧逼问黄道士:“你别说这些虚的,我就问,要是回答了‘天亮’,到底会怎样?”四大娘在一旁听得发呆,也喃喃地接口道:“要是那豆腐店的老头子早点回答‘天亮了’,该多好哇,我们也少受些苦……”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黄道士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天机不可泄漏,这是要犯天条的!——你定要问回答了‘天亮’怎样?咳,咳,六宝姑娘,那就……那就天兵天将下凡,帮着真命天子打天下啦!”
“哦?”六宝将信将疑地扁了扁嘴,对这个答案似乎仍不满意,但见黄道士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也不再追问下去。
荷花看着六宝那副扁着嘴、满脸不信的神情,忽然觉得好笑,正想给她起个诨名挖苦一番,却听四大娘又轻声问道:“黄道士,那天天敲店板问天亮的,既然是星宿下凡,总该有个模样吧?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真命天子?那开豆腐店的老头子,莫非也有些来历?”
黄道士似乎被问得有些烦躁了,冷笑一声答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自然……自然有知道的道理!那豆腐店老头子么?能遇上真命天子,总该是前世修来的造化。‘笃笃笃’,天天就敲他的店板,懂么?只敲他的,不敲别人家的!‘天亮了没有?天亮了没有?’天天就问这一句!老头子嘛,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他敢偷看么?不敢!犯了天条,要天打雷劈的!不过,”他语气一转,脸色陡然严肃起来,眼睛瞪得吓人,“那来问话的,必定是真命天子,千真万确!”
说到最后一句,黄道士板着脸,目光灼灼,那神气竟让听的人无端端生出一股寒意,仿佛那深夜中“笃笃”的叩门声,就响在耳边。
西北风迎面吹来,冰冷刺骨,四个站在露天的人都禁不住瑟瑟发抖。六宝抹了一把被风吹出的鼻涕,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先前的话头,问道:“哎,黄道士,你别扯远的,你屋里供的那三个草人,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那个么?自然有道理!有天大的道理!”黄道士眨巴着泛白的眼珠,卖弄似地回答。随即,他庄重地举起左手,伸出一根枯瘦的中指,向着北方的天空连连指点了几下,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三个女人不自觉地顺着他的手指,一齐望向北方阴沉的天际。四大娘只觉得黄道士那根黑瘦的指头,仿佛在空中戳中了什么无形的东西,心里不由得怦怦直跳。
“哪一方出真命天子,哪一方就免不了有血光!懂么?血光!”黄道士转回头,厉声对三个女人说道,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
“血光”二字,像一把冰锥,刺得三个女人齐齐打了个寒噤。这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但在黄道士那斩钉截铁、阴森恐怖的口气下,她们仿佛瞬间就懂了。尤其是四大娘,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这“血光”定然是指要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因为真命天子出世,哪能没有代价?
黄道士再次举起左手,伸出中指,向着北方天空郑重其事地指了三下。四大娘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卜、卜、卜”狂跳了三下。蓦地,黄道士回手一指自己的鼻子,用一种闷罐子似的声音说道:“这里,我们这里,也逃不过血光之灾!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你们……你们只怕都要成刀下之鬼,这整个村坊,都要被烧成白地!”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力气,低下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是在念咒,还是在独自发抖。
一股绝望的寒意攫住了三个女人,她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荷花看看六宝,眼神里似乎有种“看谁先倒霉”的意味;六宝却仍是将信将疑地瞅着黄道士。末了,四大娘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绝望地问道:“难道……难道就没什么救星了么?那可真是……”
“谁说的!”黄道士猛地抬起头,如同被踩了尾巴似的呵斥道,像是在跟谁吵架,“我早就作法了!叫那三个草人儿去顶了刀头了!只要熬过七七四十九天,还差着几天功夫……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写来,再舍五百文钱,那草人就能替了你这场灾难,懂么?还差几天就功德圆满了!”
“那……那真命天子,到底几时才来?”荷花觉得尾尻骨又是一阵隐痛,忍不住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黄道士却像是没听见,只顾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吹得人眼泪直流。远处张家坟园那些松柏,在风中东摇西晃,发出呜呜的响声,如同鬼哭。黄道士用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擦去被风吹出的泪水,板起面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几时来?你等着看吧!等到那边张家坟上的松树都死绝了,真命天子就来了!”
“呵!松树!”
三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们的眼中,同时闪现出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希望。少了一棵松树,张剥皮就要逼得她们活不下去,这是刻骨的恐惧;然而这恐惧的尽头,难道真的会连着希望吗?在这恐惧与希望交织的迷雾里,她们对于黄道士这些没来由的鬼话,竟不知不觉地,生出了几分模糊的敬畏与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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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11 21:59:0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大娘这心里,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好几天,就没个安生的时候。她那当家的阿四,还心心念念想着去“种租田”,指望着那几亩薄田能养活一家老小。可她爹张财发——虽说也姓张,跟村北那张剥皮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却悄悄劝她,不如到镇上去寻个佣工做做,好歹是“吃人家饭”,包了吃住,一个月还能落下几块叮当响的银钱。四大娘左思右想,觉得爹的话在理。眼下家里这光景,田卖光了,债欠下了,死守着这三间漏风的破屋又能怎样?可是回头一看阿四那愁眉苦脸的样儿,心里又软了。男人家到镇上找活计,比女人更难!若是真去种那租田,里里外外又离不开她这一双手。
多多头却是另一种意见。他一听阿四还念叨种田,气就不打一处来,嗓门也粗了:“种租田?阿四哥!你是嫌自个儿脊梁骨断得不够快,还是嫌肚子饿得不够扁?现如今,咱家一没田地,二不是天地会的会员,想沾澳洲人那农技服务的光?门都没有!连那低息的农业贷款,也轮不到咱们这号没根脚的!就算你风调雨顺,一亩田打上三担米,五亩田满打满算十五担,去了‘一五得五,三五十五’这六石五斗的租米,剩下那点儿够塞牙缝么?欠的债利滚利,下田的肥料要本钱,你扒拉扒拉算盘珠子看看,忙活一年,怕是连口稀粥都喝不上,纯粹是给田主白做牛马!”
阿四蹲在门槛上,双手抱着脑袋,苦瓜脸上能拧出水来。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种租田分明是条死路。四大娘出去做佣工,好歹能见着现钱,他自己呢,卖力气做短工,也能混个肚圆。可不知怎的,他心里头就是横着一块东西,硬邦邦的,堵得他透不过气。总觉得要是走了那一步,他阿四这辈子就算彻底完了,再也别想挺直腰杆做人了。他抬眼瞅了瞅老婆,指望着她能拿个大主意。多多头却等不及,火剌剌地又接上了话茬:
“还犹豫个啥?田、地,早他娘的卖干净了!一屁股的债,这破屋子指不定哪天就不是咱的了!还死赖在这儿等天上掉馅饼么?依我说,你俩干脆都到镇上去,‘吃人家饭’!老头子欠下的那些阎王债,去他妈的,谁爱找谁要去!”
“那……那小宝咋办?只能寄养在他外公那儿了……”四大娘茫然地讷讷了半句,猛地又刹住了口。她爹也是“吃人家饭”的,寄人篱下。如今带着个小外孙在身边,东家已经颇有些闲言碎语,要是再加一个小宝,怕是爹那碗饭也要吃不稳当了。镇上那些雇人的,哪个喜欢佣工还拖家带口像个包袱?……想到这一层,四大娘只觉得前路茫茫,那“吃人家饭”的路,也布满了荆棘。
“唉!我都盘算过了,难就难在这小宝没地方安置啊!”阿四望着老婆,声音里带了哭腔,像个没了主心骨的孩子。
“嘿嘿!真是没见过你们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多多头愈发不耐,几乎要跳起来,“我看哪,一根索子捆了,干脆去上海投了澳洲人算了!听说澳洲人的工厂天天敲锣打鼓招工,管吃管穿,工钱还不少!连小娃娃都能塞进学堂里认字,一个子儿都不要!”
阿四只是把个头摇得像拨浪鼓。四大娘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反对:“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投了澳洲人,那……那不就是从了贼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家,怎么能走那条路?不行!绝对不行!”
“哼!从贼?”多多头冷笑连连,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什么鬼世道!饿死冻死的人扔在乱葬岗子比狗还多!从贼怎么了?从贼还能有条活路!饿死一个人,还不如一条狗!从贼算个屁!”
他圆睁着双眼,怒冲冲地瞪着哥哥嫂嫂,那架势,简直要把这两个优柔寡断的人生吞活剥了。
被多多头这么劈头盖脸一顿发作,阿四和四大娘反倒噤了声,不敢再辩驳。奇怪的是,那些刺耳的话,虽然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爽辣,让他们麻木的心绪有了一丝刺痛般的清醒。一直梗在阿四心头的那块硬东西——让他只想守着田地(哪怕是租来的)、让他觉得“投澳洲人”是奇耻大辱、让他终日愁苦却打不定主意的那块东西——此刻仿佛被多多头一脚踹裂,露出了里面怯懦的核:原来不过是那点可怜的“不肯从贼”的念头在作祟!
然而,多多头后面那几句关于“人命如狗”的话,却又像一把烧红了的尖刀,猛地捅破了他们最后一点赖以支撑的念想和体面。四大娘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这世道,怎么就逼得人连条活路都寻不着了呢?她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在一片冰凉的绝望中,她昏乱的脑子里忽然又闪出一点飘渺的光。“那……那真命天子,到底啥时候才来呢?黄道士那三个草人……到底灵不灵验啊?”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痴痴地想,仿佛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又看到了那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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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12 21:2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离年关只剩两天光景,天气是越发酷寒了。前几日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把残存的几分活气也冻得僵死。地里的菜蔬,但凡是露出点青绿的,几乎全数遭了殃,烂的烂,蔫的蔫。村里人再寻不出什么可以挑到镇上去换米活命的东西,村路仿佛也被这严寒冻住,好些日子,村与镇之间那点微弱的交通,算是彻底断绝了。整个村子,都陷在一种无声的饥饿里,只听见西北风刮过枯枝的呼啸。
不知是谁先发现的,说那桑树的根块,掘出来煮熟了,味道和芋头差不多,也能充饥。这消息像一缕救命的风,顷刻间传遍了全村。于是,男男女女,但凡还有点力气的,都扛了锄头、铁锹,冒着寒风,去那些早已落叶凋零的桑田里,拼命地挖掘。平日里视若珍宝的桑树,此刻在人们眼中,只剩下埋在地下的那点活命的根茎。
四大娘也去了。她看着那些被刨得七零八落的桑树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恨是悲。她家就是伤在这养蚕上的,为了那几张吃桑叶的虫子,耗尽了家底,背上了阎王债;眼前这块桑地,也早已不是自家的,早就抵给了债主。想起往年把这些桑树当命根子一样伺候,如今却要靠着它们的残根苟延残喘,她只觉得一阵阵发堵。
村里不是没有别的活路。几个月前,像六宝的哥哥福庆,还有那个曾跟镇上张剥皮闹过的李老虎,连同自家那个火爆脾气的多多头,都相约着去了上海,说是“进澳洲人的工厂”。可这事,在村里并没掀起多大波澜,大伙儿眼下最关心的,反倒是村北张家坟园里那些松树的死活。哪怕是下雪天,也总有人忍不住要溜达过去,探头探脑地数一数,那一片碍眼的翠绿,究竟还剩下几棵。原因无他,黄道士早前那番关于“松树死光,真命天子就来”的胡话,早已像瘟疫一样传遍了全村,而且,信的人还不少。
黄道士那间破板屋里,三个神秘的草人身上,挂着的纸条倒是渐渐多了起来,上面写着的都是村里一些人的生辰八字。四大娘的儿子小宝的“八字”,也求黄道士写了张纸条挂了上去。四大娘心里还盘算着,怎么再紧出五百个钱来,好把她丈夫阿四的八字也挂上去,买个心安。
快到冬至的时候,村里忽然又起了新的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道是真命天子并非远在天边,就出在邻近的七家浜,一个巴掌大的小地方。村里的赵阿大,仿佛亲眼见过似的,在冰冷的稻场上,对着几个瑟缩的听众,唾沫横飞地讲起了那个“真命天子”的故事:
“年纪小着哩!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跟我们家小宝差不多高。鼻涕拖得老长,得有寸把!”旁边听着的人忍不住轰一声笑了。赵阿大脸涨得通红,像是受了莫大侮辱,提高嗓门喊道:“笑什么!不信自己看去!‘真人不露相’,懂不懂?这就叫‘真人不露相’!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今年夏天,这娃娃,真命天子嘛,害了一场大病,死了三天三夜!你猜怎么着?醒过来,就是‘金口’了!原先大家也不知道,八月半那天,他跟着人去拔芋头,田埂上挡着一块大石头——对,就是大石头,他喊了一声‘滚开’,你猜怎么着?那石头就骨碌碌真滚开了!金口玉言呐!”
听的人不由得都睁大了眼睛,看看赵阿大,又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看躲在四大娘身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宝,仿佛要在两个孩子间找出什么神秘的关联。
有人像是松了口气,小声嘀咕:“我就说嘛,真命天子早该出世了!”
“阿大,那金口还说了些啥?”阿四不满足地追问。
赵阿大却瞪着眼,张大了嘴,答不上来了。他是个老实人,有一说一,编造不来更多。过了一会儿,他发急似的乱嚷道:“各村各坊都传遍了!‘人’就在七家浜!十一二岁,拖鼻涕,跟小宝差不多!”
“唉!才十一二岁!等他坐龙庭,我的骨头怕是都烂没了!”四大娘忽然插嘴,忧心忡忡地拱起了肩膀,像是怕冷。
“谁说的!”荷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立刻跟四大娘抬上了杠,“你以为慢?说不定反而快!有文曲星武曲星保驾呢!福气大的人,十一二岁坐龙庭的多得是!等到你骨头烂,大家早都没命了!”
“你也是‘金口’么?不要脸!”四大娘回骂,心里却觉得荷花的话未必全错,甚至暗暗盼着它是真的,只是嘴上不肯认输。两个女人眼看又要吵起来。
一向沉默的黄道士这时开了腔,拦在中间:“自家人吵什么!不过,阿大,七家浜离这儿不到‘一九’的路吧?(注:一九约十里)那,我们村坊可是正罩在‘血光’里了!前几天,桥头小庙的菩萨淌眼泪,河里的水发红光——哦!快了!半年,一年!——记牢!”最后两个字,他叫得又尖又利,像夜猫子嚎,听得众人齐齐打了个寒噤,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里,又掺进了浓浓的恐惧。黄道士那三个诡异的草人,仿佛就浮现在每个人眼前。那些已经花了五百文挂了八字的人,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带着几分虔诚望着黄道士。
“这几天,张家坟上的松树,又让人偷砍了三棵去……”荷花喃喃地说,脸转向村北那团青绿的坟茔。
大家都会意地点头,有人嘴里发出轻松的嘘气声。赵阿大没料到真命天子的故事会引向黄道士的草人和松树,心里有些发慌。他还没在草人身上挂纸条,为这事老婆没少跟他闹,现在看这情形,似乎真得按老婆的意思,破费几文了。五百文虽不是小数目,但赵阿大盘算着,保卫团捐他已经欠了一个月,索性再欠一个月,这钱不就有了着落?派到他头上的捐是第三等,每月一角洋钱。
有这打算的不止赵阿大一个。早有人把该交的保卫团捐,挪给了黄道士的草人。乡下人会算这笔账:保卫团捐每月都要交,一角也好,两角也罢,是个无底洞;而黄道士的草人,一次五百文就能消灾解难。更何况,村里人谁也不信驻扎在村外三里地土地庙里的那什么“三甲联合队”能顶什么事。在乡下人看来,那所谓的“三甲联合队”,拢共就三个人,两把破刀,一支老掉牙的三眼铳,哪比得上黄道士的三个草人能保佑村坊?
他们更不信那“三甲联合队”真是来“保卫”他们的。那三个人是七月里来的,正是乡下人没饭吃,闹哄哄抢米的时候。饭都没得吃的人,还有什么值钱东西需要专门派三个人来“保卫”呢?
然而,“三甲联合队”管的闲事却不少。虽然天冷,三个人成天缩在土地庙里,但村中的风吹草动,他们似乎都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黄道士家有草人,连那天赵阿大在稻场上说的话,都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他们耳朵。
更糟的是,村里人不交保卫团捐,却把钱送给黄道士的草人,这事也被“三甲联合队”知道了!
就在赵阿大讲完故事的三四天后,“三甲联合队”竟真个跑到七家浜,把那个“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验明正身,锁拿到了土地庙里。
这是个微雨的下午,天色阴沉得像锅底,雨丝里夹着雪粒,寒意刺骨。土地庙里昏暗得很。“三甲联合队”全体成员——什长、伍长,外加一个练勇,因为这趟远差,都显得有些疲惫。什长下了命令,把那孩子用铁链锁在土地公公泥塑的腿上,打算等明天再上报团练局请示发落。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蜷缩在神像脚下,悄悄地抽泣。什长从号褂口袋里摸出一支揉得皱巴巴的“大生产”烟卷,慢慢捋直了,点燃,吸了一口,喷着烟圈对那值日的伍长说:“咱们破了这案子,上头该有点奖赏吧?”
“奖赏?听说团练局过冬的棉衣还没着落呢。”伍长冷冷地回答。什长皱了皱眉,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天色更暗了。伍长点起一盏昏暗的澳洲油灯,正想替下门口站岗的练勇,好让他进来做饭,忽然什长双手一拍,站起来提起油灯,凑到那“真命天子”脸上,仔细打量。看了一会儿,他摆出官威,吓唬那孩子道:“小小年纪,想做皇帝?知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杀头,懂吗?”
孩子吓得不敢再哭,也不说话,鼻涕拖得老长。
“说!同党还有谁?快招!”伍长也在旁边帮腔吆喝。
孩子只是拼命摇头。
什长来了火气,放下油灯,一把抓住孩子油腻的头发往后一揿,迫使他的脏瘦脸仰起来,狞视着骂道:“没长耳朵?同党是谁?招出来,免你一顿打!”
“我……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拾柴火、割猪草……别人说我什么,我全不知道……”孩子吓得语无伦次。
“妈的,不打不招!”什长一边骂,一边揪住孩子的头发往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磕去。孩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神像腿上的泥土簌簌落下,撒了孩子一头。
伍长背着手,侧着头,像是在端详土地公公脸上被虫蛀了一半的白胡子。他明白什长的心思,也看出这孩子实在笨拙可怜,不像有什么来历。等什长怒气稍平,他扯扯什长的衣角,两人走到一边低声商量起来。
孩子头上肿起几个大包,睁大眼睛发愣,连哭都忘了。
“……明天,把黄道士抓来,就好办了。”伍长最后低声说了一句。什长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两人再回到孩子面前时,什长不像刚才那么凶恶,语气甚至有点“和蔼”:“小孩子,你是受了冤枉,明天就放你回去。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们村里,哪几家有钱?说了就放你。要是不说嘛,哼!”他突然把脸一绷,重重跺了一下脚。
孩子仰着脸,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抖了半天,还是摇头,接着又哭。
“贱骨头!看来不打是不行了!”什长跺脚咆哮。伍长早已拾起一根粗木柴,只等命令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庙门外猛地传来一声惊恐的狂呼!什长和伍长急回头看,只见灯光下,那个兼任门岗的练勇,抱着脑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身后,是几条黑乎乎、杀气腾腾的人影!
伍长反应快,丢下木柴就往神座后的小门窜去。什长到底胆大些,哼了一声,跳起来就去摘那把挂在泥塑“功曹”身上的腰刀。可刀刚到手,他已被一条大汉拦腰抱住,紧接着,兜头挨了重重一击,像是锄头之类的家伙,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再哼一声,就软软地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可惜,跑了他娘的两个!”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从上海带着年货回来过年、顺便接哥嫂去上海的多多头。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热乎乎的血污,恨恨地说道。什长头上冒出的血,溅了他一脸一身。
“刀和铳都在这儿了。火药铅子也齐全。跑掉的那两个,算他们命大,饶了罢。”这是李老虎的声音。接着三个人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多多头弯腰,用力揪断了锁在“真命天子”身上的铁链,也提起那盏澳洲油灯,凑到孩子脸上照了照。那孩子早已吓傻了,眼睛发直,牙齿格格打战。陆福庆和李老虎一边一个把他搀起来,拍着他的背,揉着他的胸口。孩子这才从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多多头放下油灯,看着这孩子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哈哈!你就是那个啥真命天子?得了吧,快滚回家找你娘去!”
这时,庙门外,风赶着越来越密的雪花,打着旋扑了进来,天地间一片混沌。(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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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13 19:07: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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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13 19:08: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大佬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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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13 19: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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