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论坛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楼主: 邓子睿

《澳宋故事会》

[复制链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6 15:37: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未来的刻度》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6 16:30 编辑

10.6
夕阳斜照在广州港的西班牙商馆区,砖石路面被染成淡淡的金色。我刚结束与几名加泰罗尼亚商人的账目核对,胃里还装着半打生蚝和一碗味道古怪但令人回味的海鲜烩饭。澳宋人的饮食总带着某种混合东西方却又自成一格的风格,就像这个突然出现在远东的国度本身一样难以捉摸。

沿着码头仓库向西漫步,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沥青和香料的气味。转过两个街口,一个庞大宏伟的建筑群赫然呈现,它几乎占据了一整个街区。建筑群由铁艺栅栏围合,内有八栋巨大的红砖建筑,其柱廊蜿蜒,气势宛如圣殿。建筑上方,红旗迎风猎猎作响;墙壁之上,巨幅的蓝底启明星旗与星拳徽旗赫然垂挂。这鲜明的旗帜阵列,无声而有力地宣告了澳洲人在这里的绝对权威。中央是一个如同罗马剧场般的巨大操坪。里面绿草如茵,树木整齐,若不看门口的标志,很可能会误以为这是市政公共建筑或是一座修道院。高大的入口门楼的罗马柱上悬挂着一块白底黑字(澳宋人把这种中国文字的字体叫宋体字,常常用着各种正式文件上)的牌子:“广州特别市第一国民学校”。我认得这几个汉字——在澳宋做生意的这半年里,我被迫学会了至少两百个常用汉字,否则连货单都看不明白。

放学钟声恰在此时响起。铁门内侧很快聚集起成群穿着蓝白相间制服的学生,年纪从六七岁到十五六岁不等。令人诧异的是,校工只是牢牢守着大门,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孩子们却也不吵闹,安静地排成几列纵队,偶尔有低年级的学生踮脚张望,很快又被带队老师用眼神制止。

这种纪律性让我想起西班牙方阵步兵的操练场,但眼前只是普通学童。更奇怪的是,校门两侧逐渐聚集起不少推着零食车的小贩和显然是来接孩子的市民,却无人试图靠近铁门,全都默契地停在二十步开外的一道黄线后面。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街角传来。六名穿着深蓝色制服、头戴圆盔的警察列队出现,两人手持齐肩高的防爆盾,其余人腰间别着一种叫警棍的短棍和一种据说能发射皮革子弹的短管火器。带队者与校工简短交谈后,铁门才缓缓开启。老师们率先走出,像牧羊人般护在队伍两侧,学生们则按班级顺序鱼贯而出。警察们分散站立形成通道,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何塞先生!”熟悉的粤语口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身看见穿着绸缎长衫的林铭业正从人力车上下来,他是我在澳宋最重要的生意伙伴,专做瓷器与茶叶贸易。

“你们的学校放学像在举行军事仪式。”我用结结巴巴的官话说道,指了指正在有序离开的学生队伍。

林铭业捋了捋修剪整齐的山羊胡,露出惯常那种带着精于算计的笑容:“都是祖国的花朵嘛。警察厅有规定,城区主要学校上下学时段必须由巡警护卫,防拍花子的(人贩子),也防马车惊撞。”他用的“拍花子”这个词发音古怪,我反应片刻才明白是指拐卖儿童的黑帮分子。

“西班牙的教会学校只会让孩子们自己挤出门,能抢到圣饼的才算吃饱。”我忍不住对比起塞维利亚的修道院学校,那里的孩子放学时总像逃难的麻雀般四散奔逃,偶尔还有贵族家的马车在街口撞倒撞残贫民学童的纠纷。

林铭业闻言却收起笑容,语气变得严肃:“元老院说过,孩子是文明的根基。广州每个国民学校门口都划着禁停区,上下学时段有警察值守。去年有辆运煤马车在师范学院的门口违规停放,司机现在还在粤西修公路呢。”

我望着最后一个班级走出校门。一个小女孩的发绳松了,女教师自然地蹲下帮她重新扎好,顺手抹平她衣领的褶皱。警察依旧保持警戒姿态,直到所有学生被家长接走或由老师带领离开。这种场景在西班牙简直不可思议——教会教师只会用戒尺迎接犯错的学生,而由猎人和公民义勇军们组成的自治城市巡逻队也绝不可能为平民学校浪费时间。

“你们为什么……”我斟酌着用词,“为什么愿意为普通人的孩子投入这么多?”

澳宋商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何塞先生,您见过澳宋大世界钟楼上的大自鸣钟吗?每个齿轮都得在正确的位置转动,整座钟才能报时准确。元老院不过是在给未来的齿轮上油而已。”他指了指正在散去的学生队伍,“这些孩子里会出工程师、医生、船长,最差也能当个识字的工人。要是被拍花子的拐去南洋挖矿,或者让马车撞成残废,那就是整个澳宋的损失。”

海风突然变得刺骨。我想起去年在加的斯港见过的情景:几个孤儿院的孩子被修道院以“学徒”名义卖给造船厂,价格还不如一套上等帆索。而在马德里,贵族子弟有私人教师和护卫,平民的孩子却连字母都认不全。

林铭业递来一根澳洲香烟:“上个月市政厅刚通过法案,广州城所有学校都要安装‘标准灯具’,说是保护视力。您猜怎么着?教育口的元老亲自带人抽查,有三所学校灯具亮度不合格,归化民校长全被降职送回琼州府再培训了。”

我划着火柴的手顿了顿。澳洲人对待教育的严苛态度,甚至超过我们对待王室血统的纯洁性。这种差异让我想起林铭业有次喝醉后说的话:“我们澳宋人啊,信科学胜过信上帝。”

夜幕开始降临,校门处的警察终于收队离开,只留下空荡的校园和渐起的虫鸣。我望着那些消失在街角的蓝色制服,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制度差异。在西班牙,我们为上帝和国王建设教堂与宫殿;而澳洲人却在为看不见的未来浇筑地基。

“如果我的儿子能在这样的学校读书……”我喃喃自语,话出口才惊觉失言。

林铭业却哈哈大笑,用力拍打我的后背:“好说!只要您拿到归化民身份,您儿子就能免试入学。不过中文得从拼音学起,考试不及格照样留级——元老院说这叫什么来着?对,教育公平!”

路灯次第亮起,玻璃灯罩里的煤油灯焰稳定得如同上帝渡人的光辉。我跟着林铭业走向宴宾楼的方向,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学生队伍走出校门的画面。那些小脸上没有我熟悉的畏缩或麻木,只有某种属于清晨的光亮。

或许澳洲人真的找到了通往未来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正别在每个国民学校教师的衣领上。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6 16:45:0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6 16:48 编辑

感觉大家都没什么热情了,真的有人看吗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4

主题

456

回帖

912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912
QQ
发表于 2025-10-6 16:56:33 | 显示全部楼层
邓子睿 发表于 2025-10-6 16:45
感觉大家都没什么热情了,真的有人看吗

有的有的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6 17:03:2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感谢,请问刚刚更新的那篇《意林》体小文咋样。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4

主题

456

回帖

912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912
QQ
发表于 2025-10-6 17: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邓子睿 发表于 2025-10-6 17:03
感谢感谢,请问刚刚更新的那篇《意林》体小文咋样。

很有意林风格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9 13:03:17 | 显示全部楼层

《特殊关怀》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9 14:48 编辑

10.9
松江府新设的“红石”营区边缘,砖石结构的哨楼孤零零地立在初春的寒夜里。哨兵赵老四搓了搓冻得发麻的耳朵,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元年式军大衣又紧了紧。他是伏波军第二步兵营三连的一名上等兵,吃粮当差快三年了,算是老兵油子,可这后半夜的岗,依然是种煎熬。

营区大部分地方都已陷入沉睡,只有远处马厩偶尔传来的几声马嘶,以及风吹过旗杆发出的轻微呜咽声。白天的二十里负重行军和刺杀训练让赵老四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此刻站在哨楼上,冷风一吹,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他不敢懈怠,强打着精神,瞪大了眼睛扫视着营区外围黑漆漆的灌木丛。三连连长钱德胜是个厉害角色,查哨神出鬼没,要是被抓到打瞌睡,轻则一顿臭骂加全连通报,重则加训,那滋味可不好受。

一想到钱连长,赵老四心里就有点发毛。这钱连长有个特点,走路没声。不是说他不穿鞋,而是他总喜欢踮着脚走,尤其是在夜里查哨的时候。好几次,赵老四正迷迷糊糊着,就感觉身后好像有人,一回头,钱连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在阴影里盯着他,能把他吓个半死。这比营区里流传的任何鬼故事都吓人。还有更邪门的传闻,说是以前有个兵站夜岗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不认识的长官大衣,肩章纹样古怪,他的枪被个老头拿着,而查哨的排长正在旁边吭哧吭哧做俯卧撑。

赵老四晃晃脑袋,想把这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精神点,老四!”他低声给自己鼓劲,用力眨了眨眼。可疲倦这玩意儿,不是靠意志就能完全抵挡的。上下眼皮开始不住地打架,眼前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一点点地把他往睡梦里拖。

不知过了多久,赵老四一个激灵,猛地从混沌中惊醒。

第一个感觉是身上沉甸甸、暖烘烘的。他下意识地低头,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一件深蓝色的、质地厚实的呢料大衣,严严实实地盖在了他自己的军大衣外面。这衣服……不是他的!伏波军好像根本没发过这种样式的大衣!

冷汗“唰”一下就冒了出来,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他慌忙伸手去摸肩膀,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繁复的金属刺绣纹路。他心脏狂跳,凑近了仔细看——那图案,像是某种他没见过的麦穗环绕着一颗星徽。

我的娘咧!赵老四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关于神秘大衣的邪门传闻猛地窜进脑海。他赶紧抬头去找自己的枪——哨位旁放步枪的地方,空了!

他常抱在怀里睡觉都怕磕着的霍尔式步枪,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影站在那儿。不是模糊的老头,看那站姿和轮廓,是他们营的副营长周大勇!周副营长穿着常服,没戴军帽,双手正稳稳地托着他那支步枪,像模像样地瞄着前方的黑暗。

赵老四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脑子彻底宕机。周副营长?他老人家大半夜不睡觉,跑我这哨位上拿我的枪干什么?

他喉咙发干,想喊报告,却发不出声。目光不受控制地转向哨楼下方那片平时用来集合的小空地。

这一看,差点让赵老四背过气去。

就在空地中央,他们三连的钱德胜连长,正穿着一身单薄的训练服,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一起一伏,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点毛病,正在做俯卧撑!他额头上、脖子上全是汗,在月光下反着光,呼吸粗重,显然已经做了不少了。再看钱连长的脸色,那可不是平时锻炼时的那种专注,而是绷得紧紧的,咬着后槽牙,每一记俯卧撑都带着一股明显的狠劲和憋屈。

哨楼上,营副持枪站岗;哨楼下,连长挥汗锻炼;自己身上,披着件来历不明、衔级吓死人的大衣。这场面,诡异得让赵老四腿肚子直转筋。他瞬间明白了,钱连长这不是在锻炼,这他妈是在受罚!是因为自己站岗睡着了,连带连长也跟着倒霉!

他狠命掐了一把自己大腿,钻心的疼。不是做梦!

“报……报告!”赵老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立正,差点把身上那件陌生大衣甩掉。

持枪的周副营长闻声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醒了?醒了就精神点。你们钱连长正在以身作则,加强锻炼。”他的语气平淡,但赵老四听出了里面的意味——这是说,你睡觉,你连长替你受过了。

赵老西心里哇凉哇凉的,指着身上的大衣,结结巴巴地问:“副营长……这……这大衣……”

“哦,这个,”周副营长瞥了一眼,“是团部刘参谋长刚才巡视路过,看你抱着枪打瞌睡,怕你冻病了,给你披上的。参谋长说了,哨兵也是战斗力,要爱护。”他顿了顿,补充道,“参谋长很生气,认为三连带兵不严,哨位之上竟敢酣睡。钱连长这是自请处罚。”

赵老四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完了,捅大篓子了。自己一个老兵站岗都能睡着丢大脸不说,连团参谋长都惊动了,连长在楼下做俯卧撑受罚,自己这下算是彻底把连长得罪狠了。

这时,楼下的钱连长似乎做到了规定的数目,猛地撑起身,长出一口浊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尘土里。他拿起搭在旁边单杠上的毛巾,胡乱擦着脸和脖子,然后抬起头,望向哨楼上的赵老四。

钱连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那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没有一点笑意,嘴角扯动的弧度看起来格外僵硬。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赵老四心里发毛,后脖颈子直冒冷气。

“赵老四,精神啦?挺好!”钱连长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赵老四的心口上,“参谋长爱护你们,是你们的福气!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醒你。周副营长体恤下属,替你站会儿岗,让你缓缓劲儿。”

赵老四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钱连长继续说着,语气依旧“平和”:“既然精神了,那明天早操,就别闲着了。我看你晚上站岗还有余力打瞌睡,白天训练量看来是有点轻了。这样吧,明天全连正常出操,你嘛……”钱连长顿了顿,那双眼睛在赵老四身上扫了扫,像是在掂量什么,“就加个菜,武装负重,五公里准备。或者……你要是觉得跑步没意思,俯卧撑准备,做到我满意为止,你自己选。”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赵老四听懂了里面的寒意。平时基础上多加一程的武装负重五公里,跑完能去掉半条命;俯卧撑做到连长满意?那估计得做到明天中午去!这哪是选择,这是往死里整啊!

“连……连长……我……”赵老四想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有意见?”钱连长脸上的假笑收敛了,眼神锐利起来。

“没……没有!坚决服从命令!”赵老四一个激灵,赶紧挺胸抬头大声回答。他知道,这时候再敢啰嗦,惩罚只会加倍。

钱连长这才又扯出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笑容,对周副营长说:“副营长,哨位交还给赵老四了。您看……”

周副营长点了点头,把枪还给赵老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拿稳了,下次可没人替你站了。”

两位长官低声交谈了几句,便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营区的阴影里。

哨楼上,又只剩下赵老四一个人。夜风吹过,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步枪,身上那件参谋长的呢大衣厚重而温暖,此刻却感觉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他想着明天早操的“加菜”,想着钱连长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里只剩下绝望。

“娘的……这下真是老太太进被窝,给爷整笑了……”赵老四哭丧着脸,低声咒骂了一句。这班岗站的,真是倒血霉了。他打定主意,这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他算是明白了,这营区里最吓人的,根本不是啥鬼怪传说,而是睡着了岗之后,来自连长的“亲切关怀”。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黑暗,再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睡觉?今晚这后半夜,他是别想合眼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0

主题

175

回帖

372

积分

归化民干部

Rank: 3Rank: 3

积分
372

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2025-10-9 13:28:16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更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0 10: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新砖旧基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7 08:00 编辑

新砖旧基
第一章
广州城光复已有数年。原两广总督衙门的气派门楼被保留了下来,只是顶上的挂上了澳宋风格的铁拳爆菊徽,门前矗立的不仅仅只有是象征权威的石狮,还有两根悬挂着煤烟灯(虽然经常因故障而黯淡)的金属灯柱。白底黑字的“广州特别市人民法院”牌匾旁,岗亭下站岗的法警挺直腰板,试图展现出元老院治下的新气象,但他们脚下被磨得光滑如镜的旧石阶,却无声诉说着此地百年的官威积淀。

午后潮湿闷热,咸腥的江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小贩的叫卖、人力车的铃铛、码头苦力的号子——穿过高大的拱门和回廊,勉强吹进法院二楼民事审判庭的办公室。这间大屋原是衙门的刑名师爷房,如今被拆除重修成立一栋四层砖楼,部分沿用了房屋的旧料。里面虽然已经摆上了澳宋制式的杉木办公桌和铁皮文件柜,但高耸的屋顶、厚重的梁柱以及墙上依稀可辨的旧时楹联痕迹,依然顽固地散发着旧官署的威严与陈旧气息。空气里混合着新刷桐油的刺鼻味、劣质墨汁的酸味、旧纸堆的霉味,还有众多伏案人员身上散发的汗味,构成一种新旧交替特有的、黏稠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书记员林有德,一个脸庞尚存稚气的年轻人,正对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新卷宗出神。他来自元老脚下的琼州府,是芳草地国民学校“司法速成班”第三期的学员,新政权下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胸前别着的归化民干部徽章还闪闪发亮。三个月前,他怀着对元老院法治理想的憧憬,乘坐颠簸的大波航运公司的客船来到这座岭南名称实习。此刻,他面前摊开的卷宗,格式标准,印刷清晰,是临高样板的标准印刷产物。但吸引他目光的,却是封面右下角那个格格不入的铅笔记号:一个歪斜的圆圈,中间点了个点。

“这记号……又来了。”小林心里嘀咕。在临高,元老和教师们反复强调“程序正义”、“文书规范”,一切都有章可循。但在这里,在广州这间看似崭新的法院里,这种来自旧时代的、暧昧的“暗号”,像墙角的苔藓,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挑战着他所学到的规则。他记得培训时,一位元老法官曾斩钉截铁地说:“任何案件,除非法律明确规定的例外,必须随机分案,这是防止人为干预、保障司法公正的底线!” 可现在,这份卷宗是该按《法院分案暂行条例》放入那个贴着“待抽签”标签的专用木箱,还是……

“林同志!发乜呆啊?(发什么呆?)”

一声带着浓重广府口音的招呼,伴随着紫砂茶壶盖子的轻响,在小林身后响起。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民事审判庭副庭长王志逵。王庭长年近五旬,身材微胖,是这法院里的“老广州”,原府衙的资深刑名师爷,如今穿着不太合身的澳宋卡其布干部服,领口紧紧箍着粗短的脖颈,手里却永远离不开那个摩挲得温润的紫砂小茶壶。

小林赶紧起身:“王庭长。”他指着那个铅笔符号,“这份新案子,这个记号……是不是意味着不参加抽签了?”

王志逵踱步过来,胖胖的脸上堆起一种熟稔的、略带油滑的笑容。他凑近瞥了一眼卷宗封面,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随即直起身,对着壶嘴呷了口热茶,慢条斯理地说:“哦,李阿福呢单嘢啊。(李阿福这个案子啊。)放住先(先放着),唔使急入签筒。等阵沈法官翻来,我同佢研究下点处理。”

“沈法官?他不是破产庭的吗?”小林记得规定,民事案件应由民事庭法官轮抽。“哎呀,后生仔,”王志逵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点拨”,“规矩系死噶,人系生噶嘛。呢度系广州,唔系你地临高学堂,净系识得背书。地方有地方嘅实际情况,要灵活处理,睇餸食饭,明唔明?(明白吗?)”

他靠近一步,压低了点声音,带着茶香的热气喷在小林耳边:“呢单系广东发展银行嘅案,银行係乜嘢单位?支持元老院经济建设嘅重要部门!个被告李阿福,一个穷种茶嘅,冇油水嘅。案件好简单,但系都要处理好,要顾及影响,要维护金融稳定嘛!呢d野,章程里边有写咩?(这些事,章程里写了吗?)”

小林张了张嘴,想反驳说金融稳定更应该通过公正司法来维护,但看着王志逵那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的神情,以及办公室里其他几个留用籍书记员见怪不怪、甚至略带同情(或许是对他的“不通世故”)的目光,他把话咽了回去。在这里,他时常感到自己像个异类,所学的那些原则,在具体的人情世故和“实际情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系,王庭长,我明白了。”小林低声应道,默默将卷宗从待处理文件中抽出,放到了王志逵那张堆满东西的办公桌上。那张桌子堪称新旧时代的缩影:一边是澳宋标准的黑色铁质文件筐和墨水台;另一边却摆着厚重的线装旧账册、一个算盘、一个鼻烟壶,甚至还有一小盆精致的岭南盆景。那本崭新的卷宗一放上去,瞬间就被这种混杂的氛围所吞没。

看着小林的背影,王志逵轻轻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惬意地又呷了口茶。他对这个从临高来的“学生仔”并无恶感,只是觉得对方太过“教条”。“芳草地?哼,读死书嘅。”他心里暗想,“元老院嘅想法系好,但落到我地广州,就要识变通。乜鬼都随机抽签?抽到个愣头青,乱判一通,得罪咗银行,或者激起民愤,边个来收科?(谁来收场?)最后唔系要我地呢d老野来擦屁股?(最后还不是要我们这些老家伙来擦屁股?)”

他拿起一份需要签发的文书,熟练地用毛笔蘸了墨,写下批示。他的毛笔字比钢笔字好得多,这是几十年的功夫。新朝提倡用钢笔,说是效率高,但他总觉得少了份气韵。就像这法院,外面看着光鲜,里面办事的,还不大多是老人?新规矩?新规矩也要靠人来执行。人,就有亲疏远近,就有利害考量。什么叫“随机”?在王庭长看来,可控的“安排”,远比不可控的“随机”更符合“稳定”的需要。元老院远在临高,哪里知道广州地面上的千丝万缕?只要面上过得去,案子能“顺利”解决,不出乱子,就是最大的成绩。至于底下那点小小的“变通”,无伤大雅,甚至可说是维持机器运转的“润滑剂”。

小林心情低落地回到座位。窗外传来悠长的鸽哨声,那是旧城巷陌里熟悉的音响,与楼下法警换岗时略显生硬的口令声交织在一起。他拿起一份需要抄录的文书,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不禁想起在芳草地的日子,明亮的教室,元老教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清晰的司法程序流程图,讲解着“公平”、“正义”、“程序至上”的理念。那时他觉得一切都很清晰,未来充满希望。

可现实呢?他来到广州这几个月,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通过了政治审查和澳宋司法考试留用的旧官吏们,虽然换上了新装,嘴里也能蹦出几个新名词,但办事的逻辑似乎还是老一套:讲关系、重人情、善于“和稀泥”、追求“摆平”而不是“辨明”。他们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网络,默契地维持着某种“稳定”,而元老院苦心推行的新制度、新规章,往往被这个网络巧妙地吸纳、变形,成为他们可以依循的新“幌子”,或者干脆就被架空。就像那个铅笔记号,它不违反任何成文规定,却拥有着实际上的“分案权”。这种根深蒂固的旧衙门习气,像岭南潮湿气候里的霉菌,在新制度的外壳下悄然滋生、蔓延,让他感到无力又迷茫。

下班铃声响了(是澳宋式的电铃,但经常失灵,有时还得靠执勤室里的老大爷敲梆子)。同事们纷纷收拾东西。王志逵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肥胖的腰身,对旁边另一位留用法官笑着说:“收工咯,去边度斩料加餸啊?(去哪里买熟食加菜啊?)今日辛苦晒,要补下!”

小林默默整理好桌面。他走出法院大门,夕阳给古老的建筑披上一层金色,但阴影已然拉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的牌匾,心里涌起一个疑问:元老院想要建立的法治大厦,究竟是在彻底铲除旧地基上重建,还是不得不倚靠这些布满旧菌丝的砖石呢?而他这个小小的、怀揣理想的实习书记员,在这股强大的旧日惯性面前,又能做些什么?或许,就像老师说的,只能从记录好每一个字、遵守好每一条明文规定开始吧?尽管,这看起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深吸了一口街上混杂着各种食物气味的空气,迈步汇入了广州城黄昏的人流之中。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6

主题

746

回帖

1340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1340
发表于 2025-10-12 14:58:51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更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

主题

268

回帖

566

积分

酱油元老

Rank: 4

积分
566

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2025-10-14 16:06:20 | 显示全部楼层
邓子睿 发表于 2025-10-1 10:07
10.1
烤面包的烘培师吃不到半点面包渣,做鞋补鞋的鞋匠露着脚趾头,织布缝衣的裁缝衣不蔽体,盖起高楼大厦 ...

真的不希望澳宋变成这个样子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6

主题

746

回帖

1340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1340
发表于 2025-10-14 21:4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定时催更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5 12:41:18 | 显示全部楼层
10.15
时维庚子,两广初定。有农委会元老姓余名鱼同者,性好游猎。这日携新造打字机一挺,并归化民文书二人,入罗浮山勘验新辟橡胶园。行至深涧,忽见白额大虫挡道,体壮如牛,目似铜铃。


余鱼同不慌不忙,取下肩上打字机。那兽竟口吐人言:“兀那书生,持此铁匣欲何为?”

“此非铁匣,乃临高打字机也。”余鱼同抚机笑答,“曾一日誊写公文三百件,墨迹未干便发往各县。汝可知其厉害?”

那虎昂首抖擞,林间落叶簌簌:“俺居此山二十年,见过巡抚告示,识得县衙钤印。纵是布政司的八百里加急,也要让俺三分道。”

文书躲在树后发抖,却见余元老不紧不慢装上卷轴:“既识公文,可知此机能日发檄文千张?墨盒蓄墨三斤,辊轴转如风车。”

虎踞磐石,尾扫残雪:“任你翰苑才子,阁老手书,见俺斑纹也要绕道。前日有个师爷,在此吟什么‘苛政猛于虎’,被俺一掌拍飞乌纱帽!”

余鱼同冷笑,十指按上字键:“且看今日是谁绕道。”但听得噼啪声如爆豆,辊轴飞转,白纸哗哗而出。那虎正要扑来,忽被漫天纸页罩住,爪撕牙咬,尽是《夏粮征购细则》《民兵操典修订版》。

不过半盏茶功夫,虎已埋在文牍堆中,只露一尾摇曳。余元老抽最上面一张盖了朱印,塞入虎爪:“回去学习文件精神,下次检查要考试。”

归途上文书面面相觑,见那虎还在纸堆里挣扎,爪间抓着《关于提高山区兽类保护级别的通知(征求意见稿)》。

(完)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5 13:09: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7 08:01 编辑

10.15
澳宋经略两广,有归化民干部王十三者,韶州讲武堂出身,性憨而勇。某日携澳宋霰弹铳入山巡勘,遇巨熊挡道。熊人立而啸,声震林木,据石如塔。
王十三端铳大喝:“兀那熊罴!识得此物否?”熊竟以爪拍胸,作人言嗤之:“尔等宋人,昔年见某则窜,今持铁管便充好汉耶?此宋科技之精华,铰铳是也!”
十三:“既识枪,可知这铁管喷雷者何名?”
熊抚掌而笑:“不过霰弹铳耳,弹丸如雹,声震裂谷,昔尝见其二十步内裂石断木,犹童子嬉戏之竹马。”
十三怒曰:“此铳月前毙熊罴五头,皆如戳纸!尔敢试锋否?”
熊昂首睥睨:“俺修炼百载,铁皮铜骨,莫说铁管喷雷,便是山崩于前,纵有雷火亦不惧!且放铳来!看汝弹丸硬,还是某筋骨硬!”
十三乃填药击发,轰然一声,烟散后见熊僵立未倒,胸前焦黑却咧嘴而笑:“不过搔痒……”语未毕,忽扑地气绝。
十三近前查验,见熊腹缠钢甲三层,内衬《临高时报》合订本——竟是以元老院刊物护体!爪边更落一便签,上书:“闻宋人火铳犀利,特备此甲,然……纸甲误我!”
嗟乎!熊知效宋人智术,而不知科技迭代之速:“霰弹铳”早换装破甲弹矣!
(完结)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4

主题

456

回帖

912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912
QQ
发表于 2025-10-15 14:02:26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更新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6

主题

746

回帖

1340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1340
发表于 2025-10-15 23:28:13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更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6 19:2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改编]《道助和尚》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6 23:31 编辑

[改编]《道助和尚》10.16
宽永十四年。
对九州岛原半岛的幸存者而言,具体的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天草四郎领导的起义被彻底镇压,幕府的军队完成了残酷的清剿。然而,战火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另一股力量便踏上了这片焦土。澳宋元老院的统治,以一种不同于武士刀的方式,降临于此。
所谓的秩序,建立在废墟之上。废刀令、撤藩设县,开埠通商,一条条政令随着澳宋军队的脚步传遍了日本全境。幕府的体制已然崩溃,曾经的武士阶层四分五裂。有些人战死,有些人遁入山林沦为野寇,也有些人选择与新的统治者合作,换上澳宋干部的装束,操着生硬的汉语,协助清点人口,维持地方,换取微薄的生存资源。
澳宋伏波军的士兵穿着统一的灰蓝色棉布军服,头戴钢盔,沉默地执行任务。他们使用的南洋式步枪,射程和射速都远超日本铁炮。这些士兵很少与当地人交流,他们的主要工作是修筑道路、建立哨所,以及用木桩和铁丝网圈出大片区域,挂上“检疫营”的牌子。空气中总是飘散着石灰和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试图掩盖泥土深处尸体腐烂带来的恶臭。
长崎港内,澳宋的蒸汽轮船喷吐着浓烟。这些钢铁船只运来了雪白的砂糖、清晰的玻璃镜、耐磨的机制布,称为“银元”的银饼子、以及印有元老头像和古怪符号的纸币,他们称之为流通券。港口的繁忙与岛原半岛内陆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
向内陆行进,景象愈发凄惨。田地大量荒芜,长满了杂草。废弃的村落比比皆是,残破的屋舍在风雨中倾颓。乌鸦聚集在枯树上,发出刺耳的叫声。人烟稀少,一片死寂。
在这种环境下,迷信和谣言如同野草般疯长。孩子夜啼被视为怨灵作祟,田里的焦痕被说成是天狗足迹,夜风呼啸被听作百鬼夜行。恐惧支配着所剩无几的村民。
在岛原半岛一个偏僻的山谷里,有一个名叫杉谷的小聚落。如今村里只剩下不到十户人家,艰难求生。他们采集野菜,设置陷阱捕捉小兽,并依赖澳宋救济点偶尔发放的、掺了红薯粉的干粮度日。
在村子最外围,靠近山林的地方,有一间半塌的茅屋。青年秀次和他的母亲阿松住在这里。屋子的一半毁于战火,只用树枝和茅草勉强修补。
秀次曾经是村里最好的劳力。他的小地主父亲在岛原之乱中被征为足轻,战死在某场不知名的冲突中,尸骨无存。这场变故彻底击垮了秀次。他不再耕种,不与外人交谈,终日将自己关在昏暗的屋内。
茅屋内部光线不足,只有一尊从废墟里捡来的、缺了角的观音像前,点着一盏小油灯。秀次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闭着眼,嘴唇不断开合,默念着《妙法莲华经》。他念的经文源自一本捡来的残破经书,许多字都不认识,音节含糊,但他念得极其专注,仿佛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现实世界的绝望——父亲的死亡、村庄的毁灭、看不到尽头的苦难——像巨石压在他心头。只有诵经能让他暂时逃离,让他相信在痛苦的现实之外,存在一个佛经中描述的极乐世界。他渴望通过修行得到解脱,这种念头变得近乎偏执。
母亲阿松在屋外一个简陋的土灶前生火。灶上的破瓦罐里煮着很少的米粒和大量的野菜。阿松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眼神疲惫。她听着屋内儿子低沉的诵经声,眉头紧锁。
粥煮好了,阿松盛了浅浅一碗,走到屋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把碗轻轻放在门边的地上。
“秀次,”阿松的声音沙哑,“吃点东西吧。你这样下去,身子会垮掉的。”
屋内的诵经声没有停止,反而更急促了一些。
阿松叹了口气,提高声音:“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你死去的父亲想想!他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个样子……”
“母亲!”秀次突然开口打断,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干涩,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要打扰我。俗世的牵绊,只会阻碍修行。”
“修行?修行能当饭吃吗?”阿松有些激动起来,“你看看这个家!地荒了,屋顶漏雨,我们快活不下去了!隔壁的孙作昨天去了澳宋人的营地,说是能帮着搬东西,换回一点米来。你也该……”
“那些南蛮人的东西,沾满了罪孽!”秀次猛地提高了音量,但依旧没有回头,“我不需要。佛法才是真谛。”
阿松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知道再说无用。她默默擦了下眼角,转身离开,继续去摆弄那点可怜的野菜。她低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看不见的丈夫:“和你爹一样倔……他是死在战场上,你难道要死在这经书上吗……”
傍晚时分,村里的樵夫孙作背着一点点柴火路过。他看到阿松在屋外收拾,便走了过来。
“阿松婆,”孙作放下柴捆,擦了把汗,“秀次还是老样子?”
阿松无奈地点点头。
孙作朝屋里望了望,压低声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我听说,澳宋人在长崎那边招工,说是修路,管饭吃,还给发那种纸票子。虽然工头凶得很,但总比饿死强。要不要劝劝秀次……”
阿松摇摇头,脸上写满苦涩:“没用的,孙作老弟。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佛啊经啊的。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孙作叹了口气:“这世道……唉。这点柴火您留着用吧,我再去砍点。”他把一小捆柴火递给阿松,摇摇头走了。
夜幕彻底降临,寒气弥漫开来。茅屋里,秀次的诵经声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变为一片死寂。他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周围的黑暗。油灯的火苗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独。
屋外,阿松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无法入睡。她听着山林里的风声,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这个家,这个村子,还有她那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儿子,前途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的秀次,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在极仔细地倾听着什么。起初,他以为是幻觉,是风声或是虫鸣。但他屏住呼吸,一种极其微弱、却富有节奏的声音,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叮……叮……叮……
声音很轻,像是金属轻轻敲击,又像是小石子落在薄铁皮上。它断断续续,但确实存在。更让秀次心惊的是,这声音……似乎不是来自屋外,也不是来自远处。它仿佛来自他身下的地面。
秀次猛地睁开眼,诵经带来的片刻宁静瞬间消失。他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缓缓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叮……叮……叮……
声音变得清晰了!清脆,空灵,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秀次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声音,他依稀记得,很像很久以前在寺庙里听过的,和尚敲击引磬的声音!
是了!是引磬!但这声音怎么会从地下传来?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入道!传说中德行高深的僧人,为了即身成佛,会提前进入墓穴,在禅定中圆寂,肉身不腐……难道这地下,就有一位这样的高僧?这磬声,是高僧冥冥中的指引?
秀次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他冲出屋外,对着正准备睡下的母亲激动地喊道:“母亲!你听!地下有声音!是引磬的声音!是高僧!我们脚下有入道的高僧!”
阿松被儿子吓了一跳,她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声和虫鸣,什么也没有。“秀次,你胡说什么?哪里有什么声音?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听了?”
“不!是真的!”秀次激动地指着地面,“就在下面!你仔细听!”
阿苏又仔细听了听,依旧只有寂静的夜声。她看着儿子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担心秀次不仅精神垮了,连神智都不清醒了。
“秀次,你冷静点!快去睡一觉……”阿松的声音带着哀求。
但秀次完全听不进去。他重新趴回地上,耳朵紧贴泥土,脸上露出虔诚和喜悦交织的复杂表情。那微弱的、来自地下的引磬声,在他听来,如同迷雾中的灯塔,照亮了他黑暗的世界。
这一夜,杉谷大多数人在饥饿和疲惫中入睡。只有秀次,整晚都趴在那冰冷的地上,时而倾听,时而喃喃自语,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期待。他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通往解脱的真正道路,而这条路的入口,就在这间破败茅屋某处的地底深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6 19:33: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6 22:13 编辑

傍晚时分,村子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线中,昨晚的敲钟声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子。秀次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面对那尊捡来的残破的观音像,已经持续诵经数个时辰。他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如同着火,诵经声变得嘶哑难听。经文中所描绘的“极乐世界”、“七宝莲池”,此刻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像是一种尖锐的嘲讽,无情地映衬着他身处的这个充满饥饿、死亡和绝望的现实地狱。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他心中积聚,几乎要将他坚持许久的信念冲垮。他几乎想要放弃,停下这看似毫无意义的喃喃自语。
就在他心神涣散,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又是熟悉的一阵极其微弱的声音,突兀地钻入了他的耳膜。
叮……叮……叮……
那声音非常轻,像是极细的金属棒被轻轻敲击,又像是遥远的水滴,有节奏地落在薄薄的铜片上。它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仿佛来自极其深远的地下,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抵达他的听觉。
秀次猛地睁开双眼,诵经声戛然而止。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侧着头,极力捕捉着那细微的声响。
然而,那声音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屋外穿过破败门缝传来的、带着呜咽的风声。
是幻觉吗?秀次想。是了,一定是连日饥饿,加上精神过度紧张,产生了耳鸣。他努力说服自己,试图重新闭上眼睛,回到那能暂时麻痹心神的诵经状态中去。
但就在他眼皮即将合拢的瞬间。
叮……叮……叮……
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比刚才清晰了一丝。秀次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声音并非来自屋外,也不是从远处那座早已荒废、只剩残垣断壁的小庙方向传来。和昨晚一样,声音的源头……似乎更低,更近……就在他身体下方,那冰冷潮湿的泥地之下!
这个念头让秀次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都涌上了头顶。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猛地趴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将右边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冷、带着湿气和霉味的地面上。泥土的腥气冲进鼻腔,但他毫不在意,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听觉上。
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
然后,那声音再次出现了。
叮……叮……叮……
无比清晰!清脆、空灵,带着一种独特的、悠扬的韵律,一下,又一下,稳定地传来。秀次浑身剧震,这声音……他年轻时在香火还旺盛的寺庙里听到过!这是和尚们打坐入定时,为了收摄心神、引领节奏而敲击的引磬之音!
绝对不会错!是引磬的声音!而且这声音,确凿无疑地来自地下深处!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某种近乎狂喜的情绪,瞬间淹没了秀次。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因为兴奋而扭曲,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望向坐在屋角、正就着微弱油灯光缝补一件破旧衣服的母亲阿松。
“母亲!”秀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指着地面,“你听!地下!有声音!是钟声!是引磬的声音!”
阿松正全神贯注地对付手中那件千疮百孔的衣物,试图让它能再多遮体几日。秀次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她一跳,手指一颤,缝衣针一下子扎进了指尖,渗出一颗血珠。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状若癫狂的儿子。
“钟声?哪里来的钟声?”阿松侧耳听了听,屋子里除了风声和灯花爆开的轻微声响,一片寂静。“秀次,你是不是……”她想说“你是不是饿昏头了,开始说胡话了”,但看到儿子那双异常明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认真的眼睛,她把后半句质疑硬生生咽了回去。屋里确实什么特别的声音都没有。
“真的有!就在下面!”秀次见母亲不信,激动地用手拍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你趴下来听!仔细听!是高僧!一定是哪位入道的高僧在地下指引我!”
阿松看着儿子趴在地上、神情亢奋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脊梁骨。她无力地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针线,声音带着疲惫和恐惧:“秀次,快起来,地上凉。你定是太累了,出现幻听了。快去歇息吧。”
然而秀次根本听不进去。他重新将耳朵贴紧地面,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仿佛在聆听世间最美妙的仙乐。阿松的劝说,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这一夜,对阿松来说是漫长而煎熬的。秀次几乎没有合眼,大部分时间都趴在那块冰冷的地上,时而凝神静听,时而面露喜色,时而低声自语,说着些“机缘”、“指引”、“超脱”之类阿松完全听不懂的话。那神秘的引磬声似乎时断时续,但每一次响起,都让秀次更加兴奋。阿松试图叫他起来吃点东西(虽然也只有一点野菜糊),或者至少躺下休息,但秀次完全不予理睬。他心中那点名为“神迹”的虚妄之火,被这来自地底的声音彻底点燃,并且越烧越旺。
次日,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勉强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屋内。秀次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看上去一夜未眠,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他胡乱用手扒拉了几下凌乱的头发,也顾不上整理破旧的衣衫,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家门。
他首先冲到了离得最近的樵夫孙作家门口,用力拍打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孙作!孙作!快开门!有大事!”
孙作刚起身,正睡眼惺忪地准备出门砍柴,被秀次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秀次?你……你这是怎么了?”
“地下!我家地下有高僧!引磬的声音!是入道的高僧在召唤我们!”秀次语无伦次,但眼神中的狂热让孙作感到不安。
不等孙作反应,秀次又冲向下一家。他挨家挨户,敲响了朽木村仅存的七八户人家的门。他的样子十分骇人:头发如同乱草,脸颊消瘦凹陷,双眼布满血丝却又亮得吓人,嘴唇因为干渴和激动而裂开血口子。
村民们都被他惊动了,纷纷走出家门,聚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疑和恐惧。在这个鬼魅传闻横行的年头,秀次这副模样和他说的话,听起来比夜半孩童的啼哭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秀次,你慢点说,什么地下?什么高僧?”年纪最大的与平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问道。
“是我家前院地下!”秀次挥舞着手臂,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力量全部爆发出来,“有引磬的声音!肯定是某位入道的高僧!他在棺材里敲引磬召唤有缘人!这是我们杉谷的机缘!是佛祖给我们脱离这苦海的机会!我们必须把他请出来!”
人群一阵骚动。几个胆小的妇人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开始低声啜泣,双手合十,念叨着“阿弥陀佛,不要惊扰亡灵,会有报应的”。男人们则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深深的怀疑。
“入道的高僧?这……这怎么可能?”
“地下怎么会有声音?秀次是不是……疯了?”
“惊动了入道高僧的清静,会引来诅咒的!”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质疑声、劝阻声、恐惧的低语交织在一起。
“是真的!”秀次见众人不信,急得额头青筋暴起,“你们跟我来!到我家里去听!只要趴在地上,仔细听,一定能听到!”
说罢,他不容分说,一把拉住旁边身材还算结实的渔夫弥助,又看向另外两个平日里胆子稍大的年轻后生,“你们也来!耳听为实!”
弥助等人被他眼中的狂热和不容置疑的口气镇住,半推半就地被秀次拉着他向那半间破屋走去。其他村民虽然恐惧,但强烈的好奇心,以及对“机缘”一词本能的一丝渺茫希望,驱使他们也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一群人战战兢兢地围在了秀次家屋外那块泥地上。地面坑洼不平,潮湿阴冷。起初,大家屏息静气,侧耳倾听,只剩下众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什么异常的声音都没有。
有人开始不耐烦了。“哪里有什么声音?”
“秀次,你是不是听错了?是风声吧?”
“我就说嘛,这怎么可能……”
有人转身想走。秀次大急,他噗通一声再次趴倒在地,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泥地上,大声喊道:“别出声!仔细听!就在下面!”
众人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暂时安静下来。秀次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也许只是片刻,也许过了很久,在那片寂静之下,那熟悉的声音再次穿透土层,抵达他的耳膜。
叮……叮……叮……
“听到了吗?你们听!”秀次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指着地面对着众人大喊。
靠得最近的弥助,脸色猛地一变。他迟疑了一下,也学着秀次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向地面。其他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弥助的眉头紧紧皱起,努力分辨着。渐渐地,他脸上的怀疑被惊骇所取代。他抬起头,看向众人,声音有些发颤:“好……好像……真的有声音……很轻,但是……有点像敲铜磬……”
他这么一说,旁边那个曾经在寺庙帮过工的老头与平爷也忍不住了。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将衰老的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倾听片刻后,他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敬畏的神情,哆嗦着说道:“是……是引磬……没错……老朽年轻时在寺里听过……这音色,这节奏……是入定的引磬没错……传说……传说只有德行高深的僧人,入道坐化时……”
“入道”二字像一块寒冰,瞬间砸入了人群。关于高僧“入道”的传说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过。那是一种近乎神话的修行方式,高僧活着进入墓穴,在禅定中圆寂,肉身不腐,等待某种机缘。惊扰这样的存在,是大不敬,会招致无法想象的灾祸!
刚才还只是恐惧和怀疑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无比。有人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双手合十不停祷告。有人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几个妇人已经吓得低声哭了起来。
诅咒!这两个字像山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秀次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弥助和与平爷的证实,给了他巨大的底气。“听到了吧!是真的!是高僧!他不是死了,他是在等待!等待我们把他请出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挖!我们必须挖开这里,迎接高僧!”
秀次状若癫狂,他冲到屋角,翻找出那把父亲生前用过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锄头,紧紧握在手中,对着地面,作势就要挖下去。
“等等!秀次!”与平爷急忙阻止,声音充满恐惧,“不能挖啊!惊扰了入道高僧,我们全村都会遭殃的!”
“是啊!秀次,使不得!”其他人也纷纷劝阻。
“高僧既然显现神迹,就是有意指引我们!”秀次挥舞着锄头,激动地反驳,“这是佛祖的恩赐!你们难道想永远困在这个地狱里吗?挖出高僧,或许就能得到度化,脱离苦海!”
村民们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对未知诅咒的深切恐惧,另一方面,秀次的话语,以及那确实存在的、神秘的地底磬声,又勾起了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和一丝极其渺茫的希望。在这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生活中,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被解读为改变的征兆。或许……这真的是个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最终,在秀次近乎偏执的坚持和煽动下,在少数几个像弥助这样胆大又对现状不满的年轻人的犹豫支持下,反对的声音渐渐被压制了下去。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恐惧、敬畏和某种扭曲兴奋的情绪,支配了在场的大多数人。
挖掘,在这间昏暗破败的茅屋外,开始了。秀次率先挥下了锄头。泥土被一点点翻开。随着坑越来越深,令人心悸的是,那地底的引磬之声,非但没有因为挖掘的动静而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仿佛敲磬者就在咫尺之遥,清脆的磬音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参与挖掘的人,以及围在坑边观看的人,脸上都失去了正常的血色,表情复杂地交织着恐惧、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他们不知道挖下去会面对什么,是福是祸,但此刻,一种集体性的、近乎巫术般的狂热,已经暂时压倒了理智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6 19:44: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6 22:30 编辑

锄头的铁刃磕碰在硬物上,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咚”的一声响。这声音不大,却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坑洞里显得格外突兀。所有正在挖掘的人,无论是坑底挥锹的,还是坑边传递泥土的,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屏住了呼吸。十几双眼睛,瞬间都聚焦到了坑底那刚被刨开的新鲜泥土处。

坑底执锄的弥助最先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人停下。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锄头刮开那层硬物周围的浮土。一角灰色的、饱经岁月侵蚀的石头,逐渐显露出来。

“是……是石头?”坑边一个眼尖的后生压低声音叫道,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

“闭嘴!”弥助低声呵斥,自己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缓。他丢掉锄头,蹲下身,用手和短柄锹,配合着坑上递下来的小铲,开始仔细清理硬物周围的泥土。随着泥土被一点点剥开,一口石函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石函样式古朴,显然有些年头了,表面的漆绘早已斑驳脱落,只剩下模糊的暗红色痕迹,大部分地方裸露着石头原本的灰褐色,布满被湿土长期浸泡留下的深色水渍和腐蚀的凹坑。

更让人心悸的是,那诡异的、引导他们挖掘至此的引磬声,此刻仿佛失去了泥土的阻隔,变得异常清晰,一声接一声,清脆地,似乎就是从这口刚刚现世的石函内部传出来的!

一股浓烈的气味随之弥漫开来,压过了原本的土腥味。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有泥土的腥腐,有木头朽烂的霉味,但其中又夹杂着一股奇异的、甜腻腻的陈旧香气,闻起来让人有些头晕。

村民们吓得纷纷后退,尤其是围在坑边的妇孺,更是面露惊恐,窃窃私语着“妖气”、“晦气”。只有秀次,他趴在坑边,眼睛死死盯着那口石函,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绽放出一种朝圣者般的狂热光芒。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他喃喃自语,随即不等众人反应,竟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了将近一人深的土坑,踉跄着扑到石函旁边。

“秀次!小心!”弥助想拉住他,却晚了一步。

秀次跪在石函旁,伸出颤抖的手,不顾肮脏,用手掌和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拂去檐盖上的浮土和泥渍。他的动作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虔诚和急切。

“弥助哥!还有谁!下来搭把手!快把盖子打开!”秀次抬起头,朝着坑上喊,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坑上坑下一片寂静,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恐惧。打开?惊扰亡者,尤其是可能是一位“入道”高僧的遗体,这祸事谁敢担?

弥助看了看秀次那疯狂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眼前这口透着邪门的石函,一咬牙,对坑上喊:“再来个人!有力气的!”

一个平时跟着弥助打渔、胆子颇大的年轻后生,犹豫了一下,也跳了下来。三人站在石函旁,弥助和那后生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然后同时看向秀次。

秀次深吸一口气,双手抵住棺盖的一头。弥助和那后生也找到着力点。

“一、二、三……起!”

三人同时用力,沉重的盖板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声,伴随着木材摩擦的涩响,被缓缓向后推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预想中尸体腐烂的恶臭并没有扑面而来。反而,刚才闻到的那股奇异的甜香,瞬间变得浓郁起来,仿佛被封存了数百年的香气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与此同时,那持续响了一早上的引磬声,在棺盖被移开的刹那,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秀次迫不及待地将头凑近那道缝隙,借着从坑口照射下来的、略显苍白的天光,他眯起眼,努力向石函内望去。

里面,是一具干尸。

它并非寻常尸体那样平躺,而是保持着一种极其端正的跏趺坐姿,如同僧人打坐一般。双手在身前结着一个印,捻着一个法磬,虽然手指早已枯槁如鸡爪,指节扭曲,那个印相已经模糊不清,但姿态依旧。身上曾经或许庄严的僧袍,如今早已朽烂成深褐色的碎片,紧紧黏在干缩的躯体上。头颅微微低垂,使得面容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光秃的头顶上,依稀可见几颗排列整齐的、受戒时烫烧留下的香疤。整具尸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褐的颜色,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没有任何腐败的迹象,只有岁月留下的干瘪和龟裂,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古老木雕,异常地“完整”。

“入道……真的……真的是入道的高僧!”站在秀次旁边的弥助也看清了石函内的景象,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不受控制地带着明显的颤抖,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巨大惊奇的敬畏。

坑上的村民们听到弥助的惊呼,恐惧被强烈的好奇心暂时压倒,纷纷壮着胆子,挤到坑边,探头探脑地向下张望。看到那具保持坐姿的干尸,人群中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传说中的“入道”肉身菩萨,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就在他们朽木村,在他们脚下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和死亡的土地下被挖了出来!

秀次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热泪盈眶。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干尸如老树皮般的膝盖,似乎想确认这不是梦境。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干尸的瞬间,那干尸一直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抬动了一下?

“啊——!”坑边一个一直瞪大眼睛紧盯着干尸的妇人,恰好捕捉到了这细微到极点的动静,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向后跌坐在地,手指着坑底,吓得语无伦次,“动了!它……它动了!高僧……高僧显灵了!不……是尸变了!”

这一声尖叫如同平地惊雷,吓得坑上坑下所有人魂飞魄散!人群瞬间骚动,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不少人连滚爬爬地向后逃窜,以为棺中高僧真的要化为厉鬼索命。

弥助和那个后生也吓得脸色惨白,猛地向后跳开,差点摔倒在坑里。

然而,棺材里的干尸,在那一丝微不可查的动静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保持着那个低垂头颅的坐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或是那妇人过度紧张下的幻视。

短暂的极度恐慌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是……是神迹!是高僧感知到我们的诚心!他……他刚才是在回应我们!”秀次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吓倒的人,他脸上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他将那细微的动静视为无上荣光,是神明对他虔诚的认可!他猛地后退一步,不顾坑底的泥泞,朝着石函里的干尸“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污泥,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弟子秀次!恭迎大师圣驾!恳请大师慈悲,指点迷津,救度众生!”

秀次这近乎癫狂的虔诚举动,反而奇异地安抚了骚动的人群。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又看看棺中毫无动静的干尸,最初的恐惧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或许……这真的是神迹?不是灾祸,而是天大的机缘?村子里挖出了肉身菩萨!这消息要是传出去……

在秀次近乎偏执的坚持和煽动下,村民们最初的恐惧,逐渐被一种与有荣焉的“荣耀感”和巨大的好奇所压倒。在秀次的指挥下,众人找来绳索和粗木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口沉重的石函,连同里面保持坐姿的干尸,从坑里抬了出来,极其谨慎地运回了秀次那间狭小的茅屋。

干尸被安置在屋内最“尊贵”的位置,取代了那尊残破的观音像,成为了新的供奉中心。秀次倾尽所有——其实也就是找了几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仔细地擦拭干尸表面的泥土,每日将自己都舍不得多喝一口的清水,以及从野外辛苦采摘来的、最像样的野果,恭敬地摆放在干尸面前。他更加虔诚地诵经礼拜,日夜不息,期盼着这尊“肉身佛”能真正复苏,展现神通,为他,也为这个苦难的村庄,带来解脱的希望。

更奇特的是,自那干尸被请进屋内,那神秘的引磬声,便又开始规律地在屋内响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秀次诵经最投入的时刻,声音清脆空灵,仿佛就源自那具静止不动的干尸体内。村民们起初吓得不敢靠近秀次家,但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那偶尔响起的磬声,并无其他怪事发生,人们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先是有些胆大的,比如弥助,会借口看望秀次,溜进屋里,围着那干尸好奇地打量。

“啧啧,你看这皮肉,干得跟老树皮似的,可一点没烂没臭!”
“这坐姿,真是稳当,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这么端正。”
“了不得啊,死了还能自己敲钟,这得是多大的道行!”

干尸仿佛成了村里一件稀罕的公共财产,被村民们像观摩什么宝贝似的轮流观看、评头论足。甚至有一次,一个喝多了劣质薯干酒的老光棍,趁着秀次不注意,竟然笑嘻嘻地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干尸那干硬如铁的胳膊,然后对着周围人炫耀:“嘿!跟戳老木头疙瘩一样!”

秀次对此虽然心中不悦,觉得这是对高僧的大不敬,但转念一想,高僧能被更多村民“瞻仰”,感受香火(虽然并没有香火),或许也是积累功德,便强忍着没有严厉阻止。他只是更加废寝忘食地诵经,日夜祈祷,盼望着神迹的进一步显现。他并不知道,他虔诚供奉的,究竟是一尊沉默的佛像,还是一个即将苏醒的、未知的灾殃。而那诡异的磬声,究竟是超度的梵音,还是某种不祥的序曲?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6 19:55: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6 22:38 编辑

日子像村边那潭死水,看似凝滞,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元老院的统治,如同缓慢蔓延的藤蔓,悄然触及到了这个偏僻的角落。几个身材高大、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褂,头戴作训帽的男人,出现在了村里。他们手里拿着硬木板和纸订成的簿子,操着生硬古怪的日语,有时又夹杂着谁也听不懂的汉话,在村里仅剩的几位老人带领下,挨家挨户地盘问。

“几口人?田亩几何?都叫什么名字?”领头的干部面无表情,用一支新奇的“笔”蘸着口水,在簿子上划拉着奇怪的符号。他们宣讲着“元老院的法律”,说着“新生活运动”,强调着“卫生条例”。村民们围在一旁,懵懂地听着,脸上交织着茫然与畏惧。

“种牛痘是啥?往人身上种痘?”
“灭跳蚤?跳蚤还能灭得完?”
“修公厕?家家户户不是有茅坑么?”

这些新鲜词儿让村民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既觉得新奇,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某种既定的、哪怕再困苦的生活秩序,正被外力强行扭转。偶尔,也会有穿着灰蓝色军装、背着南洋步枪的伏波军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沉默地从村外那条勉强能走大车的土路上经过。他们步伐一致,枪口的刺刀在偶尔透出云层的阳光下闪着冷光,即使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一股无声的威慑。

秀次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已经彻底收缩到了那间放置着石函的破茅屋。石函中的“大师”,以及他心中那份日益炽热的期盼,构成了他全部的存在意义。他每日除了外出寻找一点点果腹之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对着石函诵经、祈祷。母亲阿松的担忧和劝说,早已被他隔绝在心门之外。

然而,变化,就在他日复一日的虔诚祈祷和石函内规律响起的、愈发清晰的引磬声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起初,是石函内那尊干尸的皮肤。原本深褐如朽木、干硬如岩石的色泽,在某一天秀次添换清水时,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不再是那种彻底失去生机的枯槁,仿佛覆盖了一层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油润感?秀次起初以为是油灯的光线错觉,或是自己眼花了。他凑得更近,屏息观察。

又过了几天,连常来“看热闹”的弥助也看出了点异样。他趁着秀次出去找野菜,溜进屋里,大着胆子凑到石函边,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跑出去对几个相熟的人嘀咕:“奇了怪了,那石头菩萨……身上的皮肉,好像没那么干瘪了?看着……有点鼓胀起来了?”

秀次得知后,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欣喜若狂。“活了!大师要活过来了!这是佛力加持!是神迹开始的征兆!”他诵经更加勤勉,声音更大,时间更长。他甚至将母亲阿松好不容易从澳宋救济点排队领来的、掺了红薯粉、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干”,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无比恭敬地放在石函中干尸的面前,尽管那“大师”从未对清水和野果有过任何反应。

变化的速度,似乎因为秀次这“慷慨”的供奉而加快了。干瘪的肌肉纤维,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活力,开始极其缓慢地增生、填充。深陷的眼窝渐渐变得饱满,塌陷的鼻梁也有了清晰的轮廓,虽然皮肤依旧呈现一种不健康的死灰色。

最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秀次如同往常一样,盘坐在石函前,闭目诵经。当他念完一段,习惯性地睁开眼望向函内时,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那尊干尸一直低垂的头颅,竟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细微的“咔吧”声,抬了起来!

一张枯槁、毫无生气、但五官轮廓已然清晰可辨的脸,正正地对着他!那双眼睛虽然还紧闭着,但面向他的角度,让秀次感觉就像是被“注视”着一样!

“啊!”秀次吓得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手脚冰凉。但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瞬间淹没了他的恐惧!“活了!真的活了!大师活过来了!”他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朝着石函“咚咚”磕头,额头重重砸在泥地上,沾满了污迹也浑然不觉。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杉谷。村民们再次蜂拥而至,挤在秀次家的门口和破窗外,踮着脚尖,惊恐又充满好奇地窥视着屋内的景象。

不知从谁开始,“道助”这个既带点敬意又不失距离的称呼流传开来。石函中,那具被称为“道助”的干尸,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但它的皮肤已经覆盖了大部分骨骼,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灰白色,像是浸泡过的皮革。关节似乎不再那么僵硬,它偶尔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吧”声,或者弯曲一下几近干枯的手指。它的眼睛已经睁开,但瞳孔浑浊不堪,毫无神采,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那诡异的引磬声,依旧规律地在它手上响起,清脆、空灵,如今听起来,更像是这具正在缓慢复苏的躯体内部传来的、某种规律的“心跳”。

秀次坚持称它为“大师”,但村民们已经习惯了“道助”这个叫法。道助的复苏,并未带来任何智慧或慈悲的迹象。它的行为,更像是一个初生的、对一切都充满笨拙好奇的婴儿。它对秀次每日供奉的清水和野果依旧不屑一顾,但当弥助有一次偷偷带来一条从澳宋救济点流出来的、手指长的小咸鱼干时,道助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瞬间有了一点光。

它用仍然有些僵硬、但明显灵活了不少的手指,一把抓过那条小鱼干,动作甚至带着点急不可耐,塞进嘴里,咀嚼时发出一种类似漏气风箱般的、满足的声音,嘴角还流出些许浑浊的唾液。

秀次心中的忧虑,像初春的野草,开始不受控制地滋生。这与他想象中宝相庄严、开口便是无上妙法的高僧形象,实在相差太远。他想起村子后山那座早已破败、只剩断壁残垣的寺庙里,似乎还住着一位年迈得几乎被人遗忘的老住持。或许,真正的僧人能有办法与“大师”沟通,或者引导它回归“正道”?

不顾母亲阿松的苦苦劝阻,秀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跋涉到了附近的寺庙。失去了贵族的供养,寺庙比村子更加破败,大殿屋顶塌了一半,佛像金身剥落,露出泥胎。住在侧房的老住持已是风烛残年,带着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小沙弥,勉强维持着香火——如果那还能算是香火的话。

听闻秀次的描述,老住持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带着小沙弥,跟着秀次回到了村子。

当老住持在那间昏暗的茅屋里,看到端坐石函中、双手结印、轻捻佛磬、皮肤灰白、眼神空洞、偶尔还会微微动弹的“道助”时,他倒吸一口凉气,连退两步,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念珠,连声念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秀次却满怀期待,他恭敬地上前拜了拜,对石函内的道助说:“大师,这位是后山寺庙的住持师父,特来为您诵经祈福。”

老住持定了定神,勉强在道助前找了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庄严的法相,开始高声诵念《金刚经》。苍老而沙哑的梵音,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回荡。

道助起初似乎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吸引,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老住持的方向,茫然的“目光”停留在老住持开合的嘴唇上。

但很快,它那灰白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不像是领悟,更像是困惑,甚至……带着一种明显的不耐烦?它开始微微扭动身体,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喉咙里也传出意义不明的、低沉的“咕噜”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老住持的诵经声开始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坚持着。就在这时,旁边侍立的小沙弥大概站得累了,稍微动了一下,袖口里不小心掉出一小块用脏兮兮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他舍不得吃,藏起来的半块澳宋饼干。

饼干掉在干草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道助那原本茫然空洞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竟然猛地亮了一下!它似乎瞬间对老住持的诵经失去了所有兴趣,脑袋猛地转向饼干掉落的方向,动作快得惊人!它猛地伸出那只已经能活动的手(动作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灵活),一把抓起了那半块饼干,迅速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发出满足的声音,完全无视了身边正在进行的、庄严肃穆的诵经法事!

老住持吓得一跌,诵经声戛然而止。他眼睁睁看着道助像饿死鬼投胎般嚼着饼干,看着那副毫无庄严、只有原始贪婪的吃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痴呆如孩童般道助,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终于爆发出一声悲愤的尖叫:

“妖孽!此非佛子!实乃妖物!亵渎佛门!亵渎佛门啊!”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起身,连念珠都差点甩脱。他狠狠瞪了呆若木鸡的秀次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愤怒、失望,还有一丝仿佛被玷污了的厌恶,仿佛在说:“都是你!引来了这等污秽不堪的东西!”然后,他再不停留,拉着同样吓傻了的小沙弥,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秀次的家门,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外走去。

秀次如遭雷击,呆呆地立在原地,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屋子里只剩下道助咀嚼饼干的“嘎吱”声,以及它喉咙里发出的、满足的声音。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失落和逐渐苏醒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从秀次的脚底板升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他看着仍在咀嚼饼干、面目混沌的“道助”,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6 20: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6 22:58 编辑

道助彻底活了过来。他不再满足于终日盘坐在石函之中。某个午后,他笨拙地挪动身体,用那双逐渐恢复了些许灵活性的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它的步态十分怪异,关节僵硬,动作迟缓,走起路来身体微微摇晃,像一个被人用生锈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它开始在小得可怜的茅屋里踱步,然后,试探着迈出了门槛,走进了人们的视野。慢慢的,他逐渐学会了行走,披着一身破烂的旧衣服,远远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男人并无两样。

村民们很快发现了这个能活动的“道助”。它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幼稚而扭曲的好奇心,尤其喜欢模仿人们的动作。它看见弥助和几个男人蹲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抽着那种用粗糙黄纸卷着劣质烟丝的“澳宋卷烟”,吞云吐雾。道助便凑过去,蹲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学着他们的样子,把枯瘦的手指凑到嘴边,腮帮子一鼓一鼓,发出“嘶——嘶——”的吸气声,模仿着抽烟的姿态。那怪模怪样引得男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瞧这东西,还想学人抽烟呢!”一个年轻人指着道助笑道。
弥助也咧着嘴,把一口烟喷向道助:“喂,道助,这玩意儿你可学不来,小心呛死你!”

道助对这样的嘲弄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它根本不懂。它只是继续模仿着,清亮天真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烟头火光。

他好吃懒做,对秀次每日雷打不动的诵经和供奉的清水、野果完全失去了兴趣。它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寻找食物上。它学会了翻找,嗅觉变得异常灵敏。谁家屋檐下晾晒的几条小鱼干,谁家刚从澳宋救济点领回来、还没来得及藏好的一小袋掺了红薯粉的粮食,常常会不翼而飞。最后,村民们总能在道助藏身的草垛后面,或者秀次那间破屋的角落里,找到一点残渣碎屑。

起初,村民们还觉得这“活过来”的干尸颇为新奇,甚至有些滑稽。但时间一长,厌烦情绪便开始滋生。自家的口粮本就不够,还要被这有手有脚好吃懒做的东西偷去,任谁都不会高兴。

“这个饿鬼道助!”一个妇人叉着腰,对着秀次家的方向骂骂咧咧,“我家就那么几条鱼干,还指望着熬点汤呢,全被这瘟神偷吃了!”
“可不是嘛,我藏在那瓦罐底下的一点米,也被它翻出来了!真是造孽!”

更让村民们,尤其是女人们感到不安的是,道助开始对女性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兴趣。它常常躲在墙角或者树后,用那双天真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村里来来往往的女人们,特别是那个年轻守寡、性格泼辣但模样还算周正的阿菊。他会找来破布围在身上,模仿女人走路的样子,扭动腰肢,姿态笨拙而诡异,引得男人们发出更加响亮的嘲笑,而女人们则感到一阵恶寒,纷纷唾骂着避开。

有一次,不知它从哪里捡来了半盒澳宋产的、颜色艳俗的劣质胭脂。或许是某个路过的商人不小心遗落的。道助如获至宝,它学着记忆中模糊的女性形象,用僵硬的手指蘸着那红得刺目的胭脂,往自己俊俏清秀的脸上胡乱涂抹。结果弄得满脸红一块、白一块,像戏台上下来的丑角,又像葬礼上纸扎的童男童女,在村子里招摇过市。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们也看得头皮发麻,鸡飞狗跳,村子被它搅得乌烟瘴气。

秀次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看着道助这些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接近“妖邪”的行为,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愤怒。他试图用更严厉、更冗长的经文来约束它,甚至找来一根粗麻绳,想趁道助不注意时把它捆起来。但道助的力气变得出奇的大,轻轻一挣,麻绳就断成了几截。它看向秀次的眼神,早已没有了最初的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中夹杂着原始欲望和赤裸裸挑衅的目光。

终于,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村尾最僻静的角落,立着阿菊那间孤零零的茅屋,在风吹雨打中比别家更显破败。几年前,战乱夺走了她的丈夫,也抽干了她生活的暖意。她像一株失去依傍的野草,在苦日子里硬生生把自己磨得粗糙、泼辣,那副谁敢招惹便扑上去撕扯的架势,倒成了她的铠甲,让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也忌惮几分,却也让她在村人的窃语里,活成了一道孤僻的影子。

只是近来,这道影子有了固定的方向。她那被岁月和孤寂熬得干涸的心田,不知何时,竟被一个清秀的身影滴进了一点活气——那是看上去年轻俊秀的道助。多年未曾有男人温存的身体,滋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渴望,像蛰伏一冬的土地渴望春雨,迫切地需要一点滋润,来填满那无边的空洞与寂寥。

一天深夜,村里负责巡夜的弥助,正打着哈欠走过村尾。忽然,他听到阿菊的屋里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居然是男女偷欢的声响,夹杂着阿菊兴奋愉悦地尖叫声、激烈的挣扎声,中间还混杂着一种沉闷的、仿佛有什么重物在被拖拽的摩擦声。更让弥助汗毛倒竖的是,那熟悉的道助的声音也夹杂在其中!只是这次的呼声不再清脆空灵,而是变得急促、混乱,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疯狂和兴奋感。

弥助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事不好。他立刻转身跑回村里,叫醒了另外几个胆子大、身体还算壮实的男人。“快!拿上火把和家伙!阿菊家出事了!怕是道助那鬼东西在作怪!”

几个人举着松明火把,拿着锄头、柴刀,急匆匆地赶到阿菊家。众人疯狂的敲门却死活也推不开,破旧的木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闩住了。屋里,阿菊的挣扎声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连续不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道助那如同野兽般的、粗重的喘息声却越来越清晰,夹杂着那阿菊疯狂断续地喘息声。

“撞开它!”弥助心头火起,也顾不得许多,大吼一声。

几个男人合力,用肩膀猛地撞向木门。老旧的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断裂了。门被撞开,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黑暗,照亮了里面的景象。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阿菊衣衫不整地倒在冰冷的草席上,双眼圆睁,瞳孔已经涣散,脸上凝固着极度快乐和愉悦的表情,显然已经断了气。更令人骇然的是,她的腹部竟如吹气般缓缓隆起,袍衫之下迅速勾勒出浑圆的轮廓,转眼间便膨大如十月怀胎。

接着,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羊水破裂,浊液浸透草席——可从那生命之门中涌出的,却不是婴孩。

是无数拇指大小的金色之物。

它们一沾空气,便如活物般蠕动起来,争先恐后地从她腿间涌出,窸窣爬行。不过转眼,就已覆满阿菊裸露的脖颈、手臂,乃至敞开的衣襟下每一寸肌肤。那些东西生着模糊的头颅与四肢轮廓,宛如缩小的佛像,通体泛着微弱而油腻的金光,像是一层未干的劣质漆彩。
它们双手合十,无声地在她尸身上爬行、推挤、盘坐,数量之多,几乎将阿菊覆成一座诡艳的金身。而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极其细微、却又无处不在的成千上万缕低哑的嗡鸣,仿佛无数人正贴着耳廓喃喃诵经。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甜腻香气和淫液腥臊的味道,从屋内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道助就跌坐在阿菊的尸体旁边。方才的纠缠在他脸上留下狼藉的印记——阿菊颊上的胭脂与妆粉,因激烈的拥吻与舔舐,在他脸上已混着汗水糊成一片。猩红与粉白交错纵横,像一张被恶意揉皱的戏妆面具,衬得他那张脸愈发狰狞。他凝脂般的皮肤此刻透出一层异样的红晕,如醉酒般浮于表面,身体微微起伏着。它看着闯进来的、目瞪口呆的村民们,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类似于孩童恶作剧被大人发现后,那种混杂着不满、委屈和一丝狡黠的表情。

“妖……妖怪啊!”一个跟来的年轻村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是道助!是道助这个妖物干的!”
“它……它在阿菊身上生了这些怪胎!这些是它的崽子!”

还在外围的秀次也被里面的喧闹惊动,也赶了进来。当他挤过人群,看到屋内的惨状时,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看到阿菊死不瞑目的惨状,看到那些在她尸体上蠕动的、散发着诡异金光的“小菩萨”,看到道助那副毫无悔意、甚至带着点无辜的表情……长久以来压抑的信仰崩塌带来的愤怒、被欺骗的羞耻、以及对眼前这恐怖景象的绝望,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爆发了!

“孽障!!!”秀次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丝。他猛地抓起门边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嘶吼着冲向道助,“你这亵渎佛法的妖孽!我瞎了眼!我竟将你这污秽不堪的东西奉若神明!我今日就要清理门户!”

道助似乎被秀次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同归于尽的狂怒吓到了,发出一声尖锐怪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转身就想从旁边那扇破旧的窗户逃走。

“打死他!不能让他跑了!”弥助也红了眼睛,想起自己之前还对这怪物有过一丝好奇甚至玩笑,此刻只觉得无比的羞辱和愤怒。他带头冲上前,不是奔向道助,而是抬起脚,狠狠地踩向阿菊尸体上那些正在蠕动的金色小人!

“噗嗤!咔嚓!”

脆弱的碎裂声响起。那些金色小人似乎异常脆弱,一踩之下,立刻碎裂开来,变成一滩滩暗金色的、如同潮湿香灰般的粉末,散发出更浓烈的甜腥气味。

这景象彻底刺激了在场的所有村民。恐惧转化为了暴戾,对妖物的憎恨和消除威胁的本能驱使着他们。

“踩死这些怪物!”
“杀了道助!”
愤怒的吼声和疯狂的踩踏声充满了小小的茅屋。村民们用脚,用手中的农具,疯狂地践踏、敲打着那些金色的“小菩萨”,以及它们诞生的源头——阿菊那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也被波及,变得一片狼藉。现场混乱而血腥。

道助趁着这片混乱,用它那怪异的姿势,敏捷地撞破了窗户,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秀次和杀红了眼的村民们,举着火把,拿着滴血的农具,发出愤怒的咆哮,紧跟着冲出了屋子,朝着道助逃跑的方向追去。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找到他,彻底消灭这个给村子带来灾祸的妖物!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4

主题

456

回帖

912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912
QQ
发表于 2025-10-16 20:5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突然变风格成恐怖故事了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6 20:5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16 23:23 编辑

道助在漆黑的荒野中跌跌撞撞地奔跑。他似乎完全失去了之前模仿来的那点灵巧,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驱动着那具复苏的、却又不属于他的身躯。脚下的碎石和荆棘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身后那片越来越近的火光和人声,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追赶着它。

“在那边!别让它跑了!”
“抓住那个妖孽!”
火把的光影在黑暗中摇曳,村民们的怒吼声夹杂着恐惧和愤怒,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道助慌不择路,他辨不清方向,只是拼命地向前跑。突然,脚下猛地一空,他冲到了一处陡坡的边缘。这是早年山洪爆发时冲刷形成的断崖,下面黑黢黢的,隐约可见嶙峋乱石的轮廓,深不见底。

道助猛地刹住脚步,碎石从它脚下滚落,掉下深渊,许久才传来微弱的回响。他惊恐地回头,只见以弥助和秀次为首的村民们已经举着火把追到了近前,一张张被火光映照的脸庞上充满了杀意。

道助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意义不明的、混合着恐惧的哀鸣,他试图向旁边转向,寻找别的生路。然而,就在它移动的瞬间,脚下的一块风化的石头突然松动脱落。

“啊——!”一声完全凄厉的、也非他平日发出的、充满了绝望和濒死恐惧的尖锐怪叫,划破了夜空。道助的身影失去了平衡,手舞足蹈地,顺着陡峭的崖壁翻滚着坠落下去。

村民们只听到一连串身体撞击岩石的沉闷响声,以及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最后是一声沉重的、终结一切的撞击声从崖底传来。随后,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风吹过崖壁的呜咽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人们举着火把冲到崖边,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只能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尖锐乱石,以及一片被明显压垮了的灌木丛。深沉的黑暗吞噬了更深处的景象。

“这么高摔下去,底下全是硬石头,肯定死透了!”弥助喘着粗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回想起阿菊屋里那恐怖的景象,语气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狠厉,“那妖物,死了干净!”

没有人提出异议。阿菊的惨死和那些诡异的金色小人,已经让所有人对道助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憎恶。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敢下去确认一具“妖物”的尸体。大家站在崖边,沉默地看着下方的黑暗,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除魔后的虚脱,也有残留的惊悸。

秀次站在人群最前面,手中的木棍无力地垂着,身体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大口喘着气,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道助的黑暗。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也没有为民除害的欣慰,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虚感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他曾经奉若神明、日夜祈祷的“大师”,最终竟以这样一种害人妖物的形象被他们逼得坠崖而亡。而他,这个最虔诚的信徒,竟是促成这一切的关键推手。他追求的超脱,他信仰的佛法,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道助一起,摔碎在那冰冷的乱石滩上,变得毫无意义。

回到村子里,气氛依旧压抑。阿菊的尸体和那些被踩碎后化为灰烬的金色小人残骸,被村民们带着恐惧和厌恶,草草拖到村外乱葬岗埋掉了,连个像样的坟头都没留。没有人再愿意靠近秀次那间曾经安置石函和道助的茅屋,那里被视为不祥之地,连带着秀次本人,也被村民们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大家看到他,要么避开目光,要么匆匆走过,仿佛他身上也沾染了道助的邪气。

不久后,澳宋巡回法庭的归化民干部们来到村里帮助处理民事纠纷。听村民们七嘴八舌、带着恐惧和夸张地描述了“妖物作祟、被合力打死”的经过后,那个带头的干部只是皱了皱眉,在硬纸簿上随手记了几笔,脸上没什么表情。

“疯子杀人?这年头不稀奇。”他对副手用汉语嘀咕了一句。他对那些怪力乱神的描述不知可否,认为只是村民合伙打死了一个发疯杀人的流民。这世道哪里不死人呢?路上饿死、偷抢食物被人打死的流民数不胜数,谁又管得到呢?然后他转向村民,用生硬的日语说道,“此事已记录在案。妖邪之说,纯属无稽。尔等今后安心生产,遵纪守法便是。”

在这些干部看来,这不过是愚昧土著之间因迷信和贫困引发的又一场愚昧惨剧,死个把流民或疯子,在这片刚经历过战乱的混乱土地上,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时间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流逝着,澳宋的统治机器也开始逐步的深入了日本基层。土改了,原来跋扈的大地主和领主大人们被分了地,紧接着“合作社”也热热闹地办了起来。不久后村子又被纳入了某个“生产大队”,村民们开始学着种植从南蛮引种的“高产番薯”,在驻村农业技术员的指导下笨拙地使用新式农具。村外大路上,国民军巡逻队的出现也越来越频繁,整齐的脚步声和冷冽的枪刺,带来了一种表面的秩序,却也像无形的枷锁,箍紧了每个人的生活。

秀次似乎渐渐从那段恐怖的经历中走了出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在母亲阿松日复一日的哭泣和哀求下,再加上一个远房亲戚的撮合,他勉强同意了娶邻村一个名叫阿彩的姑娘为妻。阿彩长得并不差,也是在战乱中失去了家人,命运坎坷。婚礼办得极其简单,没有宴席,没有宾客,只是请了那位亲戚和几个近邻做了个见证。秀次全程麻木地完成着仪式,像一具被牵引的木偶。他心中对此没有任何期待,只希望这桩婚事能让母亲停止流泪,也让自己死水一潭的生活,能勉强泛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洞房之夜。所谓的新房是一栋村子里帮忙新盖的公屋,人人有份。房子里只是稍微打扫了一下,点上了一盏比平时亮堂些的油灯。新娘子阿彩穿着半旧的干净衣服,羞涩地低着头,坐在铺着新草席的床铺上。秀次看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面容憔悴却带着一丝对新生活怯怯期盼的陌生女人,心中百味杂陈,有怜悯,有茫然,也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温暖的本能渴望。

他吹熄了油灯,黑暗笼罩了小屋。他摸索着,在草席上向阿彩靠近。能听到阿彩因为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秀次的手即将碰到阿彩单薄肩膀的那一刻——

叮……叮……叮……

那熟悉的、清脆空灵的引磬声,毫无征兆地、异常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响!声音如此之近,仿佛就在这新床的底下!

秀次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惊恐地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心脏狂跳不止。

“怎……怎么了?秀次君?”阿彩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小声问道,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

“你……你没听到吗?”秀次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听到什么?”阿彩在黑暗中茫然地摇头,“什么声音都没有啊。是老鼠吗?”

秀次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那引磬声消失了。是幻觉?是因为太紧张了吗?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悸,再次鼓起勇气,向阿彩靠近。

叮!叮!叮!

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急促,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阻隔意味,仿佛一堵无形的、由声音筑成的墙壁,硬生生地横亘在了他与阿彩之间!

秀次如遭电击,整个人从草席上弹了起来,踉跄着退到冰冷的土墙角落,蜷缩起来,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牙齿格格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秀次君!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啊!”阿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秀次只是拼命摇头,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眼神空洞地瞪着眼前的黑暗,仿佛那里面潜藏着噬人的魔鬼。无论阿彩如何询问、哭泣,他都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之中。

阿彩不知所措,又羞又怕,在草席上坐了一夜,泪水浸湿了衣襟。

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要秀次试图履行丈夫的职责,亲近阿彩,那诡异的引磬声便会准时响起。有时感觉就在耳边,有时仿佛来自床下,甚至有一次,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声音似乎是从他自己的胸腔里震动出来的!它不再是神迹的指引,而变成了一种冰冷的诅咒,一种源自那口被挖开的石函、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以及他自身无法摆脱的欲望和恐惧的、如影随形的魔音。

阿彩从最初的困惑,到后来的恐惧,最终彻底绝望。她无法理解丈夫这诡异的病症,也无法忍受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借着偶尔回娘家的机会哭诉后,她的父兄愤怒地来到了村子,强行将哭泣的阿彩接了回去。秀次没有阻拦,也没有解释,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看着阿彩离去的身影,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了他的躯壳。

村子再次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澳宋的旗帜在村头新搭建的村公所事务厅上飘扬。村民们每日在干部的带领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学着适应元老院推行的“新生活”。只有秀次,彻底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不再诵经,也不再劳作,对驻村干部们的劝解置若罔闻。每日只是搬个破凳子坐在家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村外那条通往断崖的小路,或者长时间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上面沾满了永远洗不掉的污秽。

那引磬声并没有消失。它不再仅仅在他试图亲近女人时响起。在他机械地吞咽着母亲做的粗糙饭食时,在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发呆时,甚至在他疲惫不堪、试图入睡时,那清脆、空灵的声音都会毫无征兆地出现,提醒着他那段荒诞而恐怖的过往,提醒着他内心那被唤醒却又被彻底诅咒的欲望。

他成了一个被无形钟声囚禁的活死人。源于战乱和污秽土地的诅咒,通过道助那个诡异而短暂的化身,最终以这种最彻底、最荒诞的方式,断绝了他与世俗温暖的最后一点联系。他曾经追求的真谛,渴望的超脱,最终都化为了耳边这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钟鸣,为他荒诞的一生,蒙上了一层再也无法抹去的、诡异而绝望的阴影。

荒野的风吹过杉谷,卷起几片枯叶,也带来了远处澳宋蒸汽机车拉响的、象征着新时代的汽笛声。新的时代在钢铁的轰鸣中无可阻挡地前进,碾过无数的骸骨与无人记得的故事。而秀次,和他耳边那无人能听见的钟声,连同道助那短暂而污秽的“生命”,都不过是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秽土之上,一声微不足道、注定被遗忘的叹息。
(完结)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6

主题

746

回帖

1340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1340
发表于 2025-10-16 21: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更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6 23:32:0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感觉好像压根就没人看呢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

主题

515

回帖

1131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1131
发表于 2025-10-17 21: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面的故事是借鉴的那个日本电影?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2025-10-17 21:21:0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timej 发表于 2025-10-17 21:12
后面的故事是借鉴的那个日本电影?

对,所以是改编的,不是原创的。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10.24
久有凌云志,重回东门市。千里来行拆迁,旧貌变新颜。到处借条飞舞,更有盈利流水,高楼入云端。过了棚户区,穷人不须看。

期货动,股市奋,是人寰。廿载风雨过,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九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熊市,只要肯贷款。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水调歌头.登琼州》
久有元老志,乍临琼州府。

万里波涛越,旧貌换新图。

处处工坊林立,更有机械轰鸣,烟囱入云衢。

过了博铺港,黎民齐欢呼。

机床动,锅炉吼,定人寰。

廿载风雨过去,弹指一挥间。

可上飞艇揽云,可下南洋逐波,谈笑靖澳宋。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44

主题

846

回帖

1595

积分

主任

Rank: 8Rank: 8

积分
1595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久有元老志,东临琼州府。

千帆劈沧溟,铁轨裂荒芜。

高炉焚云立,轮机撼地鸣,星火溅天衢。

遥见博铺港,万民竞锤斧。

钢流涌,汽笛裂,铸新舆。

廿载征伐弹指,寰宇改舆图。

飞艇横截北斗,炮舰碾平鲸波,谈笑定澳宋。

乾坤无难事,登攀即通途!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24

主题

456

回帖

912

积分

元老

Rank: 6Rank: 6

积分
912
QQ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更新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符有地|临高启明论坛

GMT+8, 2025-10-31 10:24 , Processed in 0.135520 second(s), 21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