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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齿轮的磨损 1648年11月14日,临高,百仞总医院。 深秋的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玻璃窗。窗外,博铺工业区高耸的烟囱在雨幕中喷吐着灰黑色的烟柱,那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日夜吞噬着来自鸿基的煤炭,排泄出大宋复兴的动力。 林向东坐在急诊科冰冷的长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顶被雨水浸透的工装帽。帽檐上的徽章——齿轮与麦穗托举的五角星,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显得有些黯淡。作为临高重型机械厂(重工业部直属)的一名六级技师,这枚徽章曾是他最大的骄傲,意味着他是“元老院工业体系中不可或缺的螺丝钉”。 但此刻,这颗螺丝钉感觉自己快要锈死了。 “谁是苏梅的家属?” 急诊室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归化民医生走了出来,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透着疲惫和一丝无奈。 林向东猛地弹起来,膝盖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是!医生,苏梅怎么样了?热度退了吗?”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那张典型的南方人的消瘦脸庞。他看了一眼林向东胸前的工牌——上面写着“技术等级:B类”,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在临高,这代表着“体面人”。 “向东同志,情况不太好。”医生压低了声音,避开了周围嘈杂的病患,“是急性败血症,并发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她在纺织厂连续加了三个大夜班,吸入了太多棉尘,身体底子本来就虚,这次流感一下子就把防线冲垮了。” “治!一定要治!”林向东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存折,那是他在“德隆银行”的所有积蓄,“我有钱,医生,我有流通券。要用最好的药。” 医生叹了口气,没有接存折:“这不是钱的问题。如果是前几年,青霉素还是万能药。但现在的菌株有了抗药性。要救她的命,必须用这一批次新合成的‘代号K-3’特效抗生素,也就是四环素类针剂。” “那就用啊!”林向东急了,“重机厂也是重点单位,我有医疗优先权!” 医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得有些躲闪:“原本库房里还有三支,这剂量足够救回苏梅的命。但是……半小时前,这三支药被提走了。” “提走了?”林向东愣住了,“全临高还有比这更急的命?是不是哪个工厂出了重大安全事故?” “不是工厂。”医生左右看了一眼,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是办公厅的一张特批条子。上面的落款……是席公子。” 林向东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席公子,他当然知道。那是元老席亚洲的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代”。 “他……他生病了?” “不。”医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羞耻与愤怒的古怪表情,“听取药的护士说,是席公子的那条纯种拉布拉多犬。据说那是‘旧世界’带来的纯正血统,昨天淋了雨,有点肺部感染。兽医建议用最好的抗生素预防恶化。”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向东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直接窜到了天灵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嘴角抽搐着,试图挤出一个笑容来证明这是个玩笑:“医生,你……你在开玩笑吧?那是狗。苏梅是人,是连续三年拿到‘先进生产者’奖状的纺织女工!” “那是元老的狗。”医生冷冷地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僵硬,仿佛在背诵某种不可抗拒的教条,“根据《特别物资管理条例》第十四条,元老及其直系亲属拥有一级物资调配权。而那条狗,在办公厅的资产名录里,被列为‘不可再生的生物遗传资产’,优先级……高于B类归化民。” “高于……人?” “那是澳洲的遗产,向东同志。”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同情,却又无可奈何,“认命吧。我现在只能给她挂大剂量的普通青霉素,能不能挺过来,看她的造化。” 医生转身回了急诊室,门关上的那一刻,隔绝了里面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林向东僵在原地。他想吼叫,想冲进药房,想把那个什么狗屁“资产名录”撕个粉碎。但他什么也没做。长达十年的归化民教育,让他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服从。他知道,在百仞城,任何针对元老特权的暴力行为,都会招来政治保卫局(政保局)的黑风衣。 他甚至连那个“席公子”的面都见不到。 两个小时后,苏梅的烧退了一些,但人已经烧糊涂了。因为缺乏特效药,高烧损伤了听觉神经。医生说,即便醒来,以后也大概率是重度耳聋,且肺部留下了永久性病灶,再也无法回到纺织车间工作了。 林向东坐在病床边,握着苏梅粗糙的手。那双手上布满了被纺锤割破的小口子,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的靛蓝染料,正是这些伤口和染料,织出了元老们身上体面的布料,换回了扩充军备的资金。 现在,这双手被判定为不如一条狗的爪子金贵。 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身穿笔挺制服的年轻人大声谈笑着路过,他们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那是元老院子弟的标志。 “……吓死我了,还好兽医动作快。你是不知道,‘波波’要是没了,我爸得骂死我,那可是纯种!” “哎呀,这医院也是,药备得这么少。回头跟卫生部说说,别老把好东西留给那些泥腿子,关键时刻掉链子。” 声音渐渐远去,像是一把锯子,在林向东的心上拉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停了,百仞城的方向灯火通明。那里有俱乐部,有电影院,有24小时供应的热水和咖啡。而在那辉煌灯火的阴影里,像苏梅这样的千千万万个归化民,正躺在潮湿的工棚或拥挤的病房里,用血肉之躯为那座光之城输送养料。 林向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压扁了的“圣船牌”香烟,这还是他升职那天,车间主任赏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抽。 他颤抖着手点燃了烟,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眼泪直流。 透过烟雾,他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短发,干净的脸庞,整洁的中山装。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经和那些在大明苟延残喘的流民不同了。首长们教导说:“劳动创造价值,知识改变命运。” 他信了。他拼命学习微积分,拼命练习钳工技术,拼命想要成为这个新世界的主人翁。 但今晚,那条狗的影子,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把他那点可怜的尊严碾得粉碎。 在元老院的天平上,工业化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而主人的宠物是独一无二的。 “去他妈的命运。” 林向东将还有大半截的香烟狠狠按在窗台上,火星四溅,在他掌心烫出了一个黑疤。他没有感觉疼。 一种比疼痛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在他心里慢慢凝固成型。就像高炉里冷却的铁水,不再流动,只会伤人。 他转过身,看着病床上呼吸微弱的苏梅。 “我不信命了,”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像是在咀嚼砂砾,“阿梅,我不信这帮澳洲人的命了。”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旧夹克、手里拎着酒瓶的中年男人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那是边缘元老王洛。他喝了一口劣质的地瓜烧,醉眼朦胧地看着林向东那挺得笔直却透着绝望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苦笑。 “火种,”王洛打了个酒嗝,喃喃自语,“终于还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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