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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困兽
一、堡垒内的计数三月二十二,巳时。 德隆堡地下一层的临时指挥部里,煤油灯的光晕在粗粝的水泥墙面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汗味,还有一种更加隐秘的、属于长期密闭空间特有的沉闷气息。 冷凝云面前摊开着三份清单。纸张是德隆钱庄特制的账本纸,此刻记录的不是银钱往来,而是冰冷的生存数字。 小赵站在桌旁,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掌柜,粮食清点完毕。按照现有七十三人、每日两餐、每餐三两的标准计算,存粮还能支撑……三十七天。”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最乐观的算法。如果接下来战斗加剧,体力消耗大,或者有新的伤员需要额外营养,这个时间会缩短。” 冷凝云的目光没有离开清单:“水呢?” “地下蓄水池还有八成满,算上收集雨水和从井里秘密抽取的补给,正常使用能维持两个月以上。但问题是……”小赵的声音更低了,“如果被围困更久,或者敌人投毒、切断水源……” “药品清单。” 小赵翻开另一页,语速加快但带着沉重:“外伤用药消耗最快。止血粉剩三瓶,缝合线两卷,消毒酒精不足五斤。最重要的是……掌柜,咱们带来的那批‘磺胺’片剂,只剩最后十二片了。盘尼西林针剂,还有三支。” 冷凝云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磺胺和盘尼西林,这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馈赠,也是他敢在缺医少药的十七世纪执行如此高风险计划的底气之一。但数量太少了,少到必须用在刀刃上。 “重伤员情况?” “四个重伤。其中两个是被炮击震伤的,内出血,需要静养,但营养跟不上,恢复很慢。另外两个是枪伤,伤口已经出现红肿发热的迹象……”小赵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感染的风险正在逼近。一旦感染高烧,那仅存的抗生素就必须动用。 而用了,以后呢? 冷凝云沉默片刻:“带我去看看伤员。” 二、崇祯的“与将士同食”地下二层东侧,被临时改造出的伤员区。这里原本是银库的一部分,现在铺着简陋的草垫和棉被。四名重伤员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呼吸粗重。两名轻伤员在帮忙照顾,动作笨拙但认真。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米粥香气。 王承恩端着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稀粥,吹凉了,喂到一名胸口缠着厚厚绷带的年轻护卫嘴边。那护卫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疼得嘴唇发白,勉强吞咽。 崇祯皇帝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布直裰——这是德隆堡内统一发放的“工作服”,穿在他消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背着手,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三天前,他还是紫禁城里高高在上的天子。现在,他和这些“粗鄙武夫”共处一室,看着他们为保护自己流血、受苦,甚至可能死去。 “陛下。”冷凝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崇祯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冷卿,这些将士……每日饮食如何?” 冷凝云走到他身侧,如实回答:“重伤员每日三餐,尽可能保证有粥或面糊。轻伤员和战斗人员每日两餐,主食是杂粮饼或米饭,配少许咸菜。非战斗辅助人员……每日一餐半,定量供应。” 他顿了顿,补充道:“眼下粮食储备有限,必须优先保障有生力量。” 崇祯缓缓转过身,看着冷凝云:“给朕看看,将士们平日吃的是什么。” 冷凝云看了小赵一眼。小赵会意,很快从隔壁取来两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灰褐色、质地紧密的块状物,还有一小包看起来像饼干但颜色深褐的薄片。 “这是‘高能量营养块’,用炒面、油脂、盐糖压制而成,耐储存,顶饿。”冷凝云拿起一块,“这是‘压缩干粮’,类似原理,但更便于携带。战斗岗位和巡逻人员会配发,作为应急口粮。” 崇祯伸出手,拿起一小块压缩干粮,在手里掂了掂,很沉。他掰下一角,放入口中。 粗糙,干硬,带着明显的盐味和一股说不出的、像是炒焦的谷物味道。需要用力咀嚼,唾液慢慢浸润后才能勉强下咽。但咽下去后,胃里确实很快传来一种沉实的饱腹感——这是大量碳水化合物和脂肪带来的能量信号。 崇祯沉默地咀嚼着,吞咽着。他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看着皇帝。王承恩想说什么,被崇祯抬手制止。 终于,那一小块干粮吃完。崇祯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抬起眼。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传朕口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帝王的决断力,“自今日起,朕与皇后、太子、公主及所有随行内官,饮食标准与轻伤员等同。省下的口粮,优先供给重伤员与一线守御将士。” “陛下!”王承恩惊呼,“万不可如此!龙体要紧啊!” 崇祯看了老太监一眼,眼神复杂:“大伴,朕的命,是这些将士用血换来的。朕的体面,在大明国破那日,就已经丢在煤山了。在这里,朕不是什么天子,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被喂养的累赘。” 他转向冷凝云,语气平静:“冷卿,朕知道你有难处。粮食紧缺,药品告急,外有重围,内……或许还有人心浮动。但朕既然选择活下来,就不想只做一个被供着的泥塑木偶。朕能做什么?教太子读书?替伤员包扎?或者……朕的字还算工整,可以帮忙抄写文书、清点物资?” 冷凝云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所有虚浮威严、只剩下嶙峋风骨的男人,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拱手,深深一揖:“陛下有此心,是将士之福。眼下确有一事,非陛下不可为。” “何事?” “士气。”冷凝云直起身,“堡垒被围已近五日,伤亡渐增,粮药日蹙。将士们虽仍坚守,但焦虑恐惧,在所难免。陛下若能不时巡视,温言慰勉,甚至只是坐在那里,让他们看见‘皇上还和我们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定心丸。” 崇祯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朕明白了。就如冷卿所言。” 三、感染的阴影与最后的抗生素当天下午,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名十八岁的年轻护卫,胸口被流矢擦伤、原本不算严重的伤口,在缺医少药和地堡恶劣的卫生条件下,突然恶化。红肿范围迅速扩大,皮肤烫得吓人。少年开始胡言乱语,额头滚烫,这是典型的重度感染导致的高热和败血症前兆。 军医(其实是一名学过战场急救的归化民骨干)检查后,脸色沉重地找到冷凝云:“掌柜,伤口化脓很深,高热不退。再不用‘那种药’……恐怕撑不过今晚。” 冷凝云来到伤员区。少年躺在草垫上,呼吸急促,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娘……疼……” 崇祯不知何时也过来了,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他见过太多死亡,瘟疫、战乱、饥荒,但如此近距离看着一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因为一道伤口走向死亡,带来的冲击完全不同。 “冷卿……”崇祯的声音有些干涩。 冷凝云蹲下身,检查了伤口和少年的体征。情况确实危急。他沉默了几秒钟,对军医说:“准备手术清创。小赵,去把最后一支盘尼西林取来。” “掌柜!”小赵急了,“那是最后……” “执行命令。”冷凝云的声音不容置疑。 手术在简陋的条件下进行。没有真正的手术台,只有两张桌子拼凑。煤油灯调到最亮,煮沸过的器械摊在白布上。冷凝云亲自操刀——他在穿越前受过基本的战地医疗培训,在这个时代,已是顶尖的外科水准。 崇祯站在一旁,王承恩想拉他离开,被他拒绝。他固执地看着冷凝云用锋利的小刀切开红肿的皮肉,挤出腥臭的脓血,用烧过的铜镊子清理腐肉,然后用煮过的棉布蘸着所剩无几的酒精清洗伤口。少年的身体在昏迷中仍因剧痛而抽搐。 整个过程,冷凝云的手很稳,眼神专注,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每一次,都像是在与死神抢人,而筹码越来越少。 清创完毕,缝合。最后,那支装在特制玻璃管里的、淡黄色粉末状的盘尼西林,被小心地溶解在蒸馏水中,通过简陋的针筒,缓缓推入少年的静脉。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少年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但高烧未退,依旧昏迷。 “接下来,就看他的命了。”冷凝云洗净手,对军医交代了注意事项,转身看向崇祯,这才发现皇帝的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 “陛下,此地污秽,还请……” “他……能活吗?”崇祯打断他,眼睛盯着草垫上那个年轻的生命。 “用了药,有七成把握。但即便活下来,也需要很长时间恢复,而且……”冷凝云没有说下去。而且营养跟不上,后续的康复更是问题。而且,最后一支盘尼西林用掉了。 崇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开。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 四、夜巡与交心子夜,冷凝云照例巡视各岗哨。 堡内的气氛比前几日更加沉闷。白天的伤员恶化事件,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里。粮食定量削减的消息虽然还未正式公布,但精明的老兵已经从配给的变化中嗅到了危机。压抑、焦虑、对未来的茫然,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蔓延。 在三楼的一处射击孔后,冷凝云遇到了韩把总。这个前明军把总现在是德隆堡防御的骨干之一,左臂的伤草草包扎着,眼睛熬得通红,却依然警惕地注视着窗外黑暗中晃动的敌营篝火。 “韩兄弟,辛苦了。”冷凝云递过去一个水囊。 韩把总接过,灌了一口,抹抹嘴:“掌柜,咱没事。就是……”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底下有些兄弟,心里有点慌。粮食是不是……” 冷凝云知道瞒不住,也不想瞒。他拍了拍韩把总的肩膀:“粮食还能撑一个月。药品更紧。但我们在等的两件事,只要有一件发生,局面就能打开。” “哪两件?” “第一,李自成失去耐心,把主力调去对付更迫在眉睫的威胁——比如关外的东虏,或者山海关的吴三桂。第二,”冷凝云望向南方无尽的黑暗,“临高元老院,做出最终的决定。” 韩把总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李自成那边……听说刘宗敏今天又砍了几个攻城不力的头目,像是铁了心要啃下咱们。至于元老院……”他苦笑,“掌柜,咱说句不该说的,元老院的大人物们,真会为了咱们这几号人、为了一个前朝皇帝,把大队人马派到这龙潭虎穴里来吗?南下挣钱,不是更安稳?” 冷凝云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韩把总的疑虑,也是堡内很多人的疑虑。他们或许忠诚,或许勇敢,但在绝对的困境和渺茫的希望面前,动摇是人性。 “韩兄弟,你跟着我时间不短了。你觉得,元老院和我们以前见过的朝廷、流寇、东虏,有什么不一样?”冷凝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韩把总想了想:“不一样……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元老院做事,有章法,讲规矩,用的东西也稀奇古怪,但确实厉害。就像咱们这堡,还有那些火铳、药物……” “对,章法,规矩,还有……眼光。”冷凝云缓缓道,“元老院看的,不是眼前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今年明年的收成。他们看的是十年、几十年后,看的是整个天下该是什么样子。崇祯皇帝,在他们眼里,可能不是一个需要效忠的君主,而是一个……符号,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打开中原的人心,能省去将来无数血流成河的征战。所以,值不值得救?在他们那杆大秤上,救下崇祯和保下我们这些人,或许比打下十座南洋的香料岛,分量更重。” 他转过头,看着韩把总:“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也可能我猜错了,元老院最终决定弃卒保车。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回头?外面是李自成磨刀霍霍。向前?至少还有一条用命拼出来的路。我们能做的,就是守住这里,守到转机出现,或者……守到最后。” 韩把总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明白了,掌柜。咱这条命是您救的,也是元老院给的。该咋干,就咋干!底下兄弟那边,我去说!” 五、临高的两份电报三月二十一,丑时末。关外,漠南草原边缘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寒风如刀,卷着砂砾和枯草抽打在牛皮帐篷上,发出密匝的沙沙声。帐篷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防风油灯。钱水协就着这微弱的光,将刚刚译出的两份电文摊在简陋的折叠桌上,目光沉静如水。 第一份,来自元老院暨总参,格式严谨,措辞精确:
“特侦队关外分队指挥官钱水协:现命令你部,即刻脱离当前任务区,以最快速度、最隐蔽方式向北京方向渗透。核心任务:定位德隆堡,与冷凝云取得联系,并尽一切可能,协助其将‘关键人物’(崇祯)及核心人员,安全转移至天津我方控制区,完成‘天津锚点’接收。行动须绝对隐秘,避免与敌主力纠缠。重申:为确保战略决策者安全及避免不可控政治风险,严禁元老级人员(包括你本人)直接进入北京城高危区域,应在城外指挥协调。务必谨慎,此令。”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他指尖划过“严禁元老级人员直接进入北京城高危区域”和“应在城外指挥协调”这两行字,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冷然。 命令本身不出所料。“天津锚点”计划终于从纸面落到实地,元老院那些老成持重(或者说首鼠两端)的衮衮诸公,终究还是无法彻底放弃崇祯这张牌和北方可能的机会。让他这支距离最近、最精锐的机动力量去执行最关键的接应环节,是合乎逻辑的险棋。 但这道“严禁入京”的禁令,却又将这步棋的凶险算盘打得噼啪响——任务要完成,风险要控制,尤其不能赔进去一个元老。成功了,是决策英明,前线用命;失败了,是特侦队执行不力,冷凝云时运不济,最多再算上他钱水协“指挥协调”不当,总好过元老被俘或被杀所带来的政治地震和颜面扫地。 “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绝对安全……”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帐篷外的风声吞没。 目光移向第二份电文,来自席亚洲的私人密码频道,字迹译出后显得更加急促:
“水协:正式命令想必已收到。‘锚点’已投,然锁钥仍在京中孤堡。云部苦撑日久,伤亡渐增,粮药将罄,变生肘腋只在旦夕之间。转移之路,步步杀机,非大智大勇者亲临断难竟全功。‘天津’之重,关乎北地未来数十年气运,我辈十年蛰伏,能否破局北上,皆系于此一举。弟素果决,当知何以自处。盼佳音,保重。席。” 席胖子……钱水协闭上眼睛,几乎能想象出席亚洲在起草这份密电时,那张圆脸上是如何的凝重与急切。电文没有半个字明说让他违令,却字字重若千钧。“非大智大勇者亲临断难竟全功”——这是对他能力的最高肯定,也是最沉重的托付。“关乎北地未来数十年气运”、“我辈十年蛰伏,能否破局北上”——将一次战术接应任务,陡然拔高到战略决战的高度,将他个人的选择与整个北上派系、乃至元老院未来道路捆绑在一起。“当知何以自处”——近乎直白的信任与放任,将最终的决定权,连同全部的责任与后果,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帐篷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灯芯偶尔的噼啪。钱水协的思绪却如闪电般疾驰。 冷凝云那边的情况,通过零散的情报和刚才的命令,已能拼凑出大概:孤堡悬危,物资见底,伤亡累积,士气如绷紧的弓弦。李自成数十万大军围城,刘宗敏志在必得。从德隆堡到天津,这短短百余里路,在眼下的京畿,无异于穿越血肉磨坊。没有熟悉前线瞬息万变情况、能够当机立断的人在现场,仅靠预先的计划和城外的“协调”,成功率能有多高?一半?三成?或许更低。 而他,钱水协,恰恰是那个最了解特侦队作战方式、最擅长敌后渗透与应急决断、也最清楚冷凝云思维模式的人。他在关外这半年,与清军游骑、蒙古马匪、土匪流寇周旋,干的就是在绝境中开辟生路的活计。席亚洲说的没错,这种任务,不亲临其境,就是拿兄弟们的命和整个计划在赌博。 至于禁令……他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片冰封湖面般的冷静与锐利。 元老院的顾虑他理解,但无法认同。战争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按部就班的文书作业。最高效的指挥位置,永远是在最能看清战场、最靠近关键节点的前沿。留在所谓的“安全区”遥控,是对任务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深入虎穴的兄弟们的不负责任。 况且,席亚洲的密信已经传达了一个清晰的潜台词:北上派需要这场胜利,需要一场由北上派骨干亲手缔造、足以打破僵局的胜利。他钱水协如果成功了,不仅救了人,完成了任务,更将成为北上战略最有力的实证,为派系赢得难以估量的政治资本。这其中的风险与收益,值得他用个人去违抗那条保守的禁令。 更重要的是,冷凝云是他的同僚,是敢于在绝地落子、以身为饵的豪杰。见死不救,或坐视其功败垂成,非他钱水协所为。 念头至此,再无滞碍。他抓起铅笔,就着电文纸的背面,快速写下几行字,不是回电,而是行动计划要点: - 全速南下,直插北京西北山区。
- 分队:副手带主力(18人)于外围建立前哨,侦查敌情,准备接应路线,制造佯动。
- 自率最精干4人小组,伪装渗透入城,目标直指德隆堡。
- 入城后,首要任务并非强行接触,而是摸清堡垒现状、敌军围困细节、以及冷凝云可能预设的撤离通道。
- 视情况,或引导冷凝云按计划撤离,或协助其固守待变,或……在万不得已时,执行备用方案。
写完,他将纸折好,塞进贴身口袋。然后,他深吸了一口帐篷内冰冷浑浊的空气,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星空低垂。队员们都已收拾停当,默默立于马旁,等待命令。没有人询问,只有二十余双在暗夜中依然闪亮的眼睛望向他。 钱水协翻身上马,环视一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任务变更。目标:北京,德隆堡。接应冷凝云部,转移关键人物至天津。”他顿了顿,目光如铁,“我带队先行渗透入城。副队长。” “到!”副手立刻上前。 “你带主力,按第二套潜入预案,在西北山区建立前哨和接应点。保持无线电静默,按C计划定时收听。若八日内无我消息,或收到‘风暴’代码,由你全权判断,是继续等待,还是执行‘断后’程序,向天津方向转移。” “头儿!”副手一惊,这意味着指挥官要亲涉最险之地。 “执行命令。”钱水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我们的核心任务是‘转移成功’。必要时,一切行动围绕此目标展开。”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出发。” 没有更多解释,没有战前动员。所有人齐刷刷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钱水协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山坳,向着东南方那片被烽火映红天际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二十余骑如同默契的狼群,迅速分成两股,一股紧紧跟随他的背影,另一股则转向稍有不同的路径,没入更深的黑暗。 风在耳畔呼啸,冰冷刺骨,却让钱水协的头脑更加清醒。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是在执行一项高难度的军事任务,更是在元老院博弈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枚由自己意志驱动的、可能搅动全局的棋子。禁令已被他置于脑后,前方唯有目标,以及为达目标所需披荆斩棘的道路。 六、八天三月二十三,辰时三刻(上午八点)。德隆堡地下指挥部。 嘶嘶的电流声终于被规律的咔哒声取代。无线电接收机的指示灯疯狂闪烁,打孔纸带开始吐出等待已久的讯息。 小赵几乎是扑到机器前,颤抖着手开始译电。冷凝云站在他身后,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睫下微微收缩的瞳孔泄露出一丝紧绷。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只有译电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冷凝云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声。小赵的额头渗出汗水,译出的文字让他眼神不断变化,从最初的急切到难以置信的惊愕,再到一丝混合着希望与巨大压力的凝重。 终于,他抬起头,将译好的厚厚一叠电文双手递给冷凝云,声音干涩却清晰:“掌柜……临高回电了。是‘天津锚点’行动最终授权和详细指令。” 冷凝云接过那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张,快速而仔细地阅读起来。电文很长,分为了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行动概述: “……授权北京站冷凝云,于确保‘关键人物’绝对安全前提下,全权执行‘风帆行动’撤离计划,目标:天津大沽口我方控制区……海军‘伏波’混合舰队及陆战第一营已启程北上,预计五至七日内抵达天津外海建立‘锚点’……” 第二部分是接应安排: “……特侦队关外分队(指挥官钱水协)已受命向北京方向机动渗透,负责前出接应及转移路线侦察保障。该分队预计三至四日内抵近京畿外围……你部需与之建立联络,协同制定最终撤离方案……再次强调:严禁元老级人员进入北京城内高危区域……” 第三部分是具体指令: 包括撤离时机判断原则(优先保存有生力量及核心目标)、可选路线建议(重点提及利用城市地下系统及夜间机动)、应急联络方式、抵达天津后的接收程序等。 最后是来自马千瞩的单独附言: “冷凝云同志:事已至此,唯有向前。‘锚点’已成,‘帆’在你手。京中诸事,相机决断。盼于津门见。保重。马。” 冷凝云的目光在“特侦队关外分队(指挥官钱水协)……预计三至四日内抵近京畿外围”和“海军……预计五至七日内抵达天津外海”这两段文字上来回扫视,大脑飞速计算。 钱水协部从关外赶来,即便日夜兼程,排除干扰,抵达北京外围并能有效展开接应作业,最快也要三天,可能四天甚至更久。而舰队抵达天津并建立稳固的“锚点”需要五到七天。这意味着,从时间窗口上看,最佳的突围启动点,应该在收到信号后的三到七天之内,最迟不宜超过八天。 太早,接应力量未到位,突围出去可能陷入更危险的野外;太晚,堡垒可能已被攻破,或守军消耗殆尽。 八天……他抬眼看向墙上用炭笔粗糙标记的日期。今天是被围困的第六天。八天之期,意味着最晚到四月初一前后,必须行动。 这不是简单的“援军将至”,而是一个有着严格时间窗口和复杂协同要求的战略转移指令。希望是切实的,但路径极其狭窄,容错率极低。 他缓缓折好电文,放入怀中贴身处。那里,现在不仅揣着生路,更揣着一份精确到日的倒计时、一份需要他亲手执行的复杂作战计划,以及临高方面最终的、不容失败的重托。 “掌柜,我们……”小赵的声音带着期盼,也带着不安。 冷凝云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那股笼罩多日的沉重压抑感,似乎被一种更加锋锐、更加专注的决心所取代。他走到地窖墙边的简陋水缸旁,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抹了把脸,然后看向小赵,清晰地下达命令: “第一,将元老院已启动‘天津锚点’计划、海军及特侦队正在驰援的消息,以适当方式通告全体人员。重点强调:我方任务变更为‘固守待机,准备转移’,目标是天津。” “第二,物资分配方案立即调整:所有战斗及关键岗位人员,从下一餐起,口粮恢复至基本保障线。最后储备的‘高能量营养块’、肉干、糖盐,作为突围应急物资集中保管,按预案分配。” “第三,韩把总负责,立即对全员进行突围编组和预案强化训练。重点熟悉地下通道出口至预设集结点路线、夜间静默行军纪律、遭遇小股敌人的应急处置。伤员情况重新评估,制定担架运输方案。” “第四,王公公那里,由我亲自去说明。太子及公主处,你需委婉告知,让他们有所准备,但不必过度惊慌。” “第五,从今夜起,加强对外围特别是东北、西北方向的信号监听和观察,注意识别特侦队可能发出的联络信号。同时,对预设的几处应急出口和通道,做最后检查和必要加固。”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入听者的心里: “告诉大家,援军已动,生路已开。但这条路,需要我们用最后的力气和纪律去闯。八日之内,必见分晓。望诸君,坚守岗位,整备行装,同心戮力,共赴津门!” 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在堡垒的每一个角落荡开涟漪。疲惫不堪的守军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苗被重新点燃,但这一次,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守土之志,而是一种目标明确、指向生存与希望的灼热光芒。检查武器、整理个人物品、背诵突围路线、进行编组演练……一种压抑着的、临战前的有序躁动取代了之前的沉闷绝望。 崇祯从冷凝云那里得知了完整的计划。他沉默地听着,没有询问细节,只是最后问了一句:“何时动身?” “待接应信号到位,时机合适,便即动身。”冷凝云回答,“请陛下保重精神,届时路途恐颇艰辛。” 崇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走回自己的角落,再次提笔,这次他没有写“与子同袍”,也没有写“向死而生”,而是写下了一句更简单、却仿佛抽空了他所有情绪的话: “悉听安排。” 王承恩看着这四字,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皇帝正在将他仅存的信任和自身的命运,完全交托给眼前这个背景神秘的“冷掌柜”及其背后的力量。 堡垒外,刘宗敏大营的喧嚣更甚,新的攻城器械在晨光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下一次攻击,或许就在眼前。 堡垒内,最后的粮食被精确分配,最后的弹药被擦拭装填,最后的力量被编组成转移的队形,所有人都在沉默中咀嚼着“八日”这个期限,等待着那个不知具体何时、但必然会在倒计时结束前到来的“突围信号”。 钱水协正在赶来的路上,舰队正在北上的海中。
德隆堡的使命,从“死守待援”,正式转变为“固守待撤”。
时间,开始在每个人心中滴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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