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忆(其二) 前四天的观察和徒劳的谋划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守卫的滴水不漏,环境的陌生压抑,还有那无处不在、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炸药引线……所有迹象都表明,常规的逃脱路线已被彻底堵死。他像一只困在玻璃罐里的虫子,被无形的规则和冰冷的防护服严密监控着。 第五天上午,依旧是群体“工作”——这次是将一堆大小不一的木块分类。张三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大脑却在疯狂运转,寻找任何一丝可能的破绽。没有。守卫如同雕塑,防护服隔绝了所有可乘之机。压抑的绝望感越来越浓。 转机出现在中午的集体用餐。 他和十几名同样眼神空洞或充满恐惧的“编号”被带入那个更大的餐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食物寡淡的气味。张三的位置靠近角落,他习惯性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坐在他斜对面,隔着两个位置的是208号——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骨架粗大,像是草原上的蒙古人种。但这几天208号一直显得精神极度萎靡,眼神涣散,动作迟缓,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午餐是同样的稀粥和杂粮饼。208号机械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勺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眼翻白,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量带血的白沫! 餐厅里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这骇人的一幕!连那些如同石像般的防护服守卫,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就在众人以为208号会就此倒下时,异变再生! 抽搐猛地停止!208号那双翻白的眼睛骤然聚焦,瞳孔却缩得极小,透出一种非人的、野兽般的狂乱!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离他最近的209号!在209号惊恐的尖叫声中,208号张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狠狠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肩膀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灰色的囚服! “啊——!”凄厉的惨叫撕裂了餐厅的死寂! “制止他!”一个沉闷的声音从守卫的防护面罩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两名守卫立刻拔出腰间的弯刀,快步向发狂的208号逼近。 然而,208号仿佛完全失去了痛觉和恐惧!他猛地甩开被他咬伤的、惨叫哀嚎的209号,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竟悍不畏死地迎着守卫的刀锋扑了过去!他动作迅猛异常,力量大得惊人,一把抓住一名守卫持刀的手腕,竟将那守卫甩了个趔趄!另一名守卫的弯刀砍在他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他却恍若未觉,反手一拳狠狠砸在守卫的防护面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那守卫被砸得眼冒金星,踉跄后退!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混乱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其他囚犯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桌椅被撞翻,碗碟摔碎一地!守卫的注意力完全被狂乱如野兽的208号吸引! 张三的心脏狂跳如擂鼓!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眼角余光瞥见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守卫正背对着他,紧张地试图绕过混乱去支援同伴。张三没有丝毫犹豫,抄起身边一把沉重的木椅,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名守卫的后背! “砰!”一声闷响!那名守卫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力量砸得向前猛扑出去!他的身体重重撞在餐厅一侧看似普通的墙壁上! “哗啦——!” 那面墙壁竟应声而碎!如同打破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碎裂的并非砖石,而是厚实的单面玻璃! 玻璃墙后,赫然是一个灯火通明、设备齐全的暗室! 暗室里的景象,让张三的血液瞬间凝固! 里面站着七八个人。其中几个穿着澳宋技术干部常见的蓝色工作服,但面孔明显是日本人的特征!另外几个则穿着同样的干部服,却是西班牙人的面孔!他们绝非澳宋本土人士!此刻,一部分人正饶有兴趣地透过单面玻璃观察着餐厅的混乱,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观察记录”式的表情;另一部分人则围在一张实验台前,台上散落着一些文件,似乎正在记录数据! 这根本不是什么后金的秘密监牢!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由多国技术人员参与的、见不得光的生物实验!而他们这些“207”、“208”……就是实验品! 暗室里的观察者们显然没料到玻璃墙会被撞破,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冷酷的观察变成了极度的惊愕和恐慌! “失控了!快撤!”一个操着生硬汉语的声音尖叫道! 那些人如同受惊的兔子,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文件,惊慌失措地冲向暗室另一侧的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争先恐后地逃离! 张三的大脑在巨大的冲击下反而爆发出惊人的清醒和决断!暴露了!对方要毁灭证据!那些炸药! 他猛地转头,目光瞬间锁定了餐厅墙角那根涂着黑色防潮涂料的引线!它的一端,正好在不远处一张翻倒的油灯旁,灯油正汩汩流出! “来不及了!”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制造更大的混乱,趁乱求生! 他一个箭步冲向那翻倒的油灯,同时从右鞋垫下飞快地摸出那块坚硬的燧石!在靠近引线和油灯混合物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将燧石狠狠擦向地面粗糙的砖石! “嚓——!” 一溜刺眼的火星迸射而出!精准地溅落在浸满灯油的引线上! “嗤——!”一股青烟冒起,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沿着引线疯狂蔓延!速度快得惊人! “炸药!快跑!”张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但他知道,餐厅里的人,包括那些被208号缠住的守卫,根本来不及反应了! 他没有任何停顿,在引线点燃的瞬间,身体已经如同猎豹般扑向了那个刚刚被撞破的暗室入口!他一个翻滚越过破碎的玻璃茬口,冲进灯火通明的暗室! 爆炸就在身后! 张三一眼瞥见暗室中央那张沉重的金属实验台!他爆发出最后的潜能,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掀翻了那张桌子!沉重的桌面轰然倒下,他则蜷缩身体,死死躲在了桌子后面,将整个身体缩在桌板与墙壁形成的三角空间里!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整个天地都在瞬间崩塌! 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张三蜷缩的桌子上!桌子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被冲击波推得向后猛烈撞击在舱壁上!碎裂的玻璃、木屑、砖石如同暴雨般击打在桌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灼热的气浪席卷而过,带着刺鼻的硝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糊恶臭! 整个餐厅连同部分走廊结构,在预埋炸药的巨大威力下瞬间化为齑粉!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惨叫声在爆炸的余波中戛然而止! 剧烈的震动和震耳欲聋的轰鸣让张三眼前发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他死死咬着牙,蜷缩在桌后狭小的空间里,感受着来自地狱的冲击。幸运的是,暗室本身似乎并未预埋炸药,坚固的金属实验台成了他最后的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但感觉像一个世纪,爆炸的轰鸣和震动终于渐渐平息。 张三剧烈地咳嗽着,推开压在身上的碎渣和变形的桌板,挣扎着从藏身处爬了出来。耳朵依旧嗡嗡作响,视线有些模糊。他环顾四周,暗室一片狼藉,仪器东倒西歪,文件散落一地,不少被溅射进来的火焰点燃,正在燃烧。通往餐厅的那面墙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冒着黑烟的破洞,洞外是地狱般的景象:残肢断臂、燃烧的废墟、呛人的浓烟…… 他活下来了!代价是浑身的擦伤、灼痛和剧烈的耳鸣。 他不再犹豫,忍着伤痛,跌跌撞撞地冲向暗室那扇被观察者们逃离时打开的后门…… 他用力推门——纹丝不动!门从外面被反锁了!绝望的阴云瞬间笼罩心头! “不!”他低吼一声,目光疯狂地搜寻着可用的工具。视线落在被炸得扭曲、边缘锐利的金属桌腿上。他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掰下一根相对坚固的弯折桌腿,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断口处闪烁着寒光。 就是它了! 张三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和最后的希望灌注在手臂上,抡起沉重的金属桌腿,如同挥舞战锤般狠狠砸向门锁的位置! “哐!哐!哐!”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封闭的暗室里回荡,每一下都震得他手臂发麻!汗水混合着灰尘和血迹从额头流下。终于,在不知第几次猛击后,门锁处传来一声令人心颤的崩裂声! “咔嚓!”门板被砸出一个凹坑,锁舌变形! 他扔下桌腿,用肩膀狠狠撞去! “砰!”门应声而开! 门外是一条狭窄、向下倾斜的通道。通道内原本悬挂的油灯早已被刚才剧烈的爆炸震碎,灯油流淌一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煤油味和浓重的硝烟粉尘。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张三没有犹豫,摸索着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下走去。黑暗吞噬了一切感官,只有脚下湿滑粘腻的地面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意义不明的嘈杂人声。通道似乎并不长,尽头是一个向上的铁质楼梯。 他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冰冷的铁锈沾满了手掌。楼梯顶端又是一扇紧闭的铁门。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附耳倾听——门外没有动静。他尝试着轻轻推了推,门竟然没有上锁! 推开一道缝隙,外面是一条横向的走廊。这里似乎远离了爆炸中心,墙壁完好,几盏挂在墙上的油灯顽强地燃烧着,提供了昏黄但宝贵的光线。走廊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张三迅速闪身进入走廊,反手轻轻关上门。他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四周。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壁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过去,拉开柜门——里面赫然挂着几套深色的、全封闭式帆布防护服!还有配套的头盔和手套! 伪装! 张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脱下身上那件沾满血污、背后写着“207”的囚服外套,以最快的速度套上了一套防护服。帆布材质粗糙厚重,带着消毒水和汗渍混合的怪味。他拉上拉链,扣紧颈部的束带,最后戴上那个带有厚实玻璃观察窗的头盔。视野瞬间变得狭窄,呼吸也沉闷起来,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或者说隐蔽感)也随之而来——他现在看起来,和那些冷漠的守卫一模一样了。 穿戴完毕,他的目光落在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上。其中一扇门虚掩着。他警惕地靠近,轻轻推开。 这是一个类似储藏间的小房间,里面堆放着一些杂物和木箱。但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散落在角落一张小桌上的几份文件!显然是在爆炸混乱中遗落的。 张三立刻上前,快速翻阅。文件上的文字是混合的——一部分是中文,另一部分则是拉丁文注释。他快速浏览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词句: “…样本207(健康对照组),测试第5日,无明显生理异常,行为模式稳定…” “…样本208(实验组),接受注射72小时后,出现急性排异反应…高热…定向力障碍…攻击性显著增强…生理痛觉反馈丧失…” 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张三的心脏!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武器研究!这是用活人测试一种能制造出没有痛觉、攻击性极强的“活尸”的病毒!那个狂乱的208号,就是成功的实验品!而他们这些“健康对照组”,恐怕就是用来测试病毒在人群中传播效率的“柴薪”!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恐惧席卷了他。必须把消息带出去! 他不再停留,将几份关键文件迅速塞进防护服内衬,转身冲出房间。走廊尽头似乎有光亮。他快步走去,发现那是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大门。门没有上锁,但旁边有一个复杂的插销装置,不过插销已经被拔开,显然有人刚刚出去。 张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门外是一片被炸塌的断壁残垣,再往前,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碎石滩涂。 他出来了!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冻结! 就在碎石滩涂的不远处,靠近海岸线的地方,正集结着一支队伍!人数大约有四十多人!他们全都穿着和他身上类似的深色帆布防护服,戴着头盔,手持清一色的澳宋外贸版南洋式步枪!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冰冷的专业杀气。更远处,还能看到几艘小艇正靠岸,更多的防护服士兵正从船上跳下,加入集结的队伍。 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但肩部有不同颜色标识(似乎是军官)的人,正站在一块岩石上用喇叭发出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命令,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回荡: “…重复!执行‘净化程序’最终阶段!搜索半径扩大至全岛!向视野内一切非我方标识的移动活物,无差别开火!确保无任何实验样本或知情者逃脱! 重复!向一切活物开火!” 命令下达的瞬间,张三就看到,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处废墟角落,两个穿着后金镶铁棉甲(但破损不堪)的士兵惊恐地跑了出来,似乎想投降或呼救。 “砰砰砰!”几声清脆的枪响几乎同时响起! 那两名后金士兵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扑倒在地,鲜血迅速在碎石滩上洇开。持枪的防护服士兵冷漠地清理枪膛,装弹,动作流畅得如同在训练打靶。 无差别灭口! 张三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些人是来彻底清洗岛屿的!无论是实验失败品、幸存的“样本”,还是像他这样意外逃脱的知情者,甚至是那些倒霉的后金守卫,都在格杀勿论之列!他身上的防护服伪装,在近距离检查或者对方有特殊识别方式的情况下,根本不堪一击! 士兵们已经开始以小队形式散开,向岛屿深处搜索推进。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出口附近的地形。断壁残垣提供了暂时的遮蔽,但绝非久留之地。他的目光突然锁定了出口侧后方,一片被炸塌的木质栈桥废墟下! 那里,半淹没在浑浊的海水里,斜躺着一艘小舢板!船体破损严重,船桨只剩下一支,但看起来主体结构还算完整,勉强能浮在水上! 唯一的生路! 张三不再犹豫。他利用残垣断壁的掩护,压低身体,如同幽灵般快速向那艘小舢板移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开阔地带,耳朵捕捉着远处士兵搜索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零星枪声(显然是在射杀岛上的发现的可疑目标)。 他顺利地潜行到栈桥废墟旁。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靴子和裤腿。他奋力将半沉的小舢板从废墟中拖拽出来,检查了一下:船底有几个破洞,但不大,船舱里有少量积水,那支孤零零的船桨勉强能用。 时间紧迫!他立刻将小舢板推入更深的水中,然后整个人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趴进了船舱里,将身体紧紧贴住湿漉漉的船板,最大限度地减少暴露的轮廓。他抓起那支船桨,没有立刻划动,而是利用水流和船体自身的惯性,让小船悄无声息地沿着海岸线,向岛屿背向士兵集结点的方向漂去。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士兵的呼喝声和枪声在身后渐渐变得模糊。张三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他趴在小船里,只敢微微抬起头,透过防护头盔的观察窗,紧张地观察着海岸线。 小岛在他的漂流中逐渐远去。他判断着方向:矿场在辽河上游,靠海不远。这个小岛显然离大陆不会太远,否则不会用这种小舢板作为交通工具(很可能是实验人员或守卫往来用的)。太阳的位置在西边。他需要一路向西!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船桨,控制着漂流的方向,尽量远离小岛的视线范围。直到确认身后那片地狱之岛已经消失在视野尽头,海面上只有无边无际的波涛,他才敢稍稍撑起身体,剧烈地喘息起来。 防护服内闷热异常,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衣。他摘下笨重的头盔,狠狠吸了几口带着咸腥味的自由空气。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疲惫感同时袭来。他低头看着身上这件象征着死亡实验的防护服,眼中充满了厌恶和愤怒。 他脱下防护服,将其连同那个令人作呕的头盔一起,奋力扔进了大海。冰冷的海风瞬间吹拂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带来一阵刺痛,也带来一丝清醒。 他检查了一下塞在内衬里的文件,还好,没有被海水浸透。小船在波浪中起伏,船底的破洞在缓慢进水,他必须不停地用头盔舀水倒出去。 向西。 他握紧了那支唯一的船桨,目光坚定地望向水天相接的西方。必须回到陆地,必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将这场恐怖阴谋,报告给临高!这关乎的,恐怕真的不止是他个人的生死。 小船载着沉重的秘密和渺茫的希望,在辽阔而冰冷的海面上,向着未知的陆地,艰难地漂去。 冰冷刺骨的海水浸泡着身体,每一次划桨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张三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着西方那逐渐清晰的海岸线轮廓。三个小时的奋力划行,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但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陆地!终于看到了陆地! 然而,当他靠近到足以看清岸边景象时,心却再次提了起来。 海岸线上并非荒无人烟。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在忙碌。十几辆大车停在滩涂稍高处,几十个穿着厚实棉袄、戴着皮帽的汉子正吆喝着将货物从几艘靠岸的小型驳船上卸下,抬上大车。马匹打着响鼻,空气中弥漫着牲口、汗水和货物特有的混合气味。 张三的心沉了一下。在经历了岛上那地狱般的遭遇后,他对任何人群都充满了本能的警惕。他放慢了划桨的速度,让小船随着海浪缓缓漂向一处远离商队主活动区、被礁石半掩蔽的小水湾。他将小船藏在礁石后面,自己则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借着礁石的掩护,慢慢向岸边潜泳靠近。 冰冷的海水让他几乎窒息,但他强忍着,最终在几块巨大的礁石缝隙间探出了头。这里位置隐蔽,距离商队装卸点大约百步之遥,能清晰地看到那边的情形。 商队的人似乎正在验货。几口刚刚从驳船上卸下的、用上等辽东硬木打造的大箱子被撬开了盖子。一个穿着绸缎棉袍、管事模样的人正带着两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箱内的货物。张三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箱子!箱盖上,赫然用醒目的朱漆刷着一个大字——“秘”! 元老院的订货!辽东的贵重药材! 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诞的狂喜瞬间冲上张三的心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只要跟着这支运送“秘”字箱的商队,他就能安全地进入元老院控制下的运输网络,最终抵达济州岛甚至临高!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他正思量着如何在不惊动商队的情况下,混入其中或者暗中跟随。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海面! 远处,几个模糊的黑点正破开波浪,朝着这片海岸线急速驶来!船型不大,但速度很快,桅杆上悬挂的旗帜虽然还看不清细节,但那独特的黄底龙纹镶边样式,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了张三的脑海——后金的水师快船!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是岛上的“净化”部队?还是外围巡逻的、负责封锁消息的士兵?无论哪一种,他们出现在这里,目标只有一个——搜寻可能的漏网之鱼! 岛上那支冷酷高效的杀戮小队给他留下的阴影太深了!以他现在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状态,一旦被发现,绝无生还之理! 没时间了! 张三的脑子在巨大的危机下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冷酷。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潜回水中,游回藏着小舢板的地方。他没有丝毫留恋,拔出藏在靴子里那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对着小舢板船底几个已有的破洞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凿了几下! “噗嗤!噗嗤!”海水瞬间加速涌入! 看着小船迅速下沉,张三不再犹豫,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如同一条受惊的鱼,拼尽全力向着岸边商队的方向泅渡而去!冰冷的海水刺激着伤口,但他顾不上了,求生的意志驱动着他每一块肌肉! 他选择的上岸点,就在那几口敞开的“秘”字箱附近的一片乱石滩后。他趁着海浪拍岸的瞬间,如同海豹般敏捷地翻滚上岸,迅速匍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阴影下。他浑身湿透,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幸运的是,商队所有人的注意力,此刻都被那几艘急速逼近的后金快船吸引了过去! “妈的!是披甲人的船!”有人惊慌地喊道。 “快!把值钱的箱子盖好!锁起来!”管事模样的人声音尖利,充满了恐惧,“这帮瘟神,肯定是闻到腥味了!想抢东西!” “头儿,那几口‘秘’字箱还没钉死呢!”一个伙计指着张三藏身处附近那几口敞开的箱子喊道。 “顾不上了!先把盖子合上!随便找东西压住!别让他们看见里面的货!快!”管事急得跳脚。 一片混乱!伙计们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贵重药材的油纸包裹胡乱塞回箱子,然后“砰”地一声合上箱盖!他们没有时间仔细检查里面是否塞满,更没有时间进行原本应该的密封加固(比如钉上钉子或用火漆封口),只是随手搬了几块压舱石之类的重物,压在了箱盖上,防止被轻易掀开。他们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后金士兵上。 张三的心脏狂跳!机会就在眼前!那口离他最近、编号似乎写着“叁”字的箱子,盖子刚刚合拢,还没来得及压上重物!箱盖与箱体之间,还留着一条缝隙! 后金快船已经近在咫尺,船头甚至能看到士兵手持兵刃的身影!呵斥声和船桨拍水声清晰可闻! 就是现在! 张三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礁石后窜出!他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在商队伙计们惊恐的目光都聚焦在海上来船、管事正忙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显然是准备贿赂)的瞬间,他如同鬼魅般扑到“秘-叁”号箱旁,双手抓住箱盖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掀! 缝隙瞬间扩大!他甚至没看清箱内塞得是否严实,身体便如同泥鳅般,凭借着特工柔韧的身躯和求生的本能,硬生生从那条缝隙中挤了进去!在身体完全没入箱内的刹那,他双手猛地向下一拉! “咔哒!”箱盖在他头顶合拢!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浓烈的药材苦香之中!几乎就在同时,他听到沉重的压舱石“咚”地一声,重重地压在了箱盖上! 箱内空间比他想象的还要拥挤。他蜷缩在坚硬的油纸包裹之间,几乎无法动弹,浓烈的药材气味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纷沓而至,夹杂着后金士兵粗野的呵斥声和商队管事谄媚讨好的声音。 “军爷!军爷息怒!我们是正黄旗(张三心中冷笑:明明是镶黄旗的管事,此刻却谎称地位更高的正黄旗以求自保)下头做点小买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土产药材…” “少废话!奉令搜查逃犯!把箱子都打开!”一个凶狠的声音响起。 “军爷!这…这使不得啊!里面都是给贵人准备的辽东参茸,开了箱受了潮气,小的们担待不起啊!”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同时伴随着金属钱币碰撞的悦耳声响,“一点小意思,给军爷们买酒暖暖身子…”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钱袋被掂量的声音。 “…哼!算你识相!”那凶狠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些,“不过,这口箱子(张三感觉有人似乎踢了一下他藏身的‘秘-叁’号箱)怎么没钉死?压块石头算怎么回事?打开看看!” 张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军爷!军爷开恩啊!”管事的声音更加惶恐,“这…这是最后一口,还没来得及封好!里面也是参茸!绝对没有逃犯!您看,这‘秘’字可是…可是给南边那位(暗指澳宋元老院)的!要是弄坏了,小的们脑袋搬家,军爷您…恐怕也不好交代啊!这点小意思,您再笑纳…”又是一阵钱币叮当响。 “……妈的!晦气!”那士兵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强行打开明显带有特殊标记的贡品箱,骂骂咧咧地收了钱,“滚吧滚吧!动作快点!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 “是是是!谢军爷!快!快装车!开船!”管事如蒙大赦,声音都变调了。 张三在黑暗的箱子里,听着外面商队伙计们如释重负的喘息声和更加慌乱的装车、上船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他感觉到箱子被抬起,晃动,然后重重地放到了一个平面上(应该是大车)。接着是车轮滚动、马匹嘶鸣的声音。 最后,他感觉到一阵明显的摇晃和失重感——箱子被吊装上了船。 当沉重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透过箱盖的缝隙涌入时,张三知道,他暂时安全了。他被封在这个充满药材味的狭小空间里,如同货物一般,开始了前往未知港口的旅程。疲惫、伤痛和黑暗一起袭来,在货船规律的摇晃中,他最终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直到…被“临运3215”货舱里那撬棍撬开箱盖的声音和刺眼的光线惊醒。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储藏室内的张三(043935)缓缓睁开眼,看着手中那张记录着惊心动魄逃亡的纸页,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拿起铅笔,深吸一口气,开始在纸上写下李振彪要求的那份“非涉密”报告的开头:“本人于辽东某矿场附近海岸,遭遇后金武装人员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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