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638年8月，伏波军在第三次反围剿战役中主动出击，先后攻占舟山、上海、镇江，截断漕运，并以镇江为前进基地威胁南京。崇祯皇帝被迫和澳宋展开议和。本文是镇江本地士人钱邦芑写的一篇笔记，记录了其在镇江陷落前后的种种见闻。
镇江之战是第三次反围剿战役中，明军抵抗最坚决、伏波军伤亡最大的一战。此战伏波军伤亡261人，毙伤明军918人。此战之后江南士人彻底认识到自身与澳宋在国力、军力上的巨大差距，之后江南地区再也没有爆发过针对澳宋的大规模武装冲突。这也为之后澳宋对江南的经济和文化渗透创造了条件。
正文
髡贼之乱，由海入江，知吾郡为南北要地，以二时攻而陷之，淫掠之惨，亘古未有也。予居闭城中七日，亲受剥肤之灾，城破出走，目击死者，断首焚肢，生者，形销泪尽，不胜悲愤，欲略记其终始，为奸谀身后之诛。
崇祯壬寅六月初一日，日食。
是日未申之间，日食不尽如钩。日食者，阴盛阳微之象也，当此警报沓至，有贼船直走大江犯
京口江甯之信，而天象示变如此，有识者大有髡贼侵中国之忧焉。
初二日，贼
船入福山口，是时讹言，繁兴内外居民无不惊扰，或曰：“商船也。”复稍定，然自五月初旬，邑中富户已有迁去外方者，总兵郑鸿逵令其迁也，至是迁者日益众。先是，京口总兵郑鸿逵躁扰特甚，散布营兵满城，捉路人作汉奸付邑宰监禁拷掠，不容置辨。营兵且有乘此行刼者。赖邑宰钱稍晓事，明其枉，多所宽释，而总兵恶其不附已，径欲提兵并捉邑宰，目为大汉奸居功矣。赖其下谏止之。由是，将北门外防江之青州兵，尽撤入驻，四城门为闭门自守计，城门则辰启申闭，西小门竟闭绝不通，谓防汉奸出入也。是时，由五月初旬贼船远在松江，并未有入江之信，而举动如此，致居民无不惶惧迁。徙闻有制军手札，诮其张皇恐众，则又立启小门出示安民，历指崇明福山鵞鼻嘴，
圌山诸险，谓贼船必不能驶入，即入总兵立即提兵出击，已有制胜奇策，尔民无得摇惑迁徙等语。至是，虽亦调兵防守，然仅于城四门添设鎗礮，外向城中日夜捉行路者作汉奸而已。每有妇人孺子见营兵惊走，即追而杀之。向总兵报功获赏矣。
初三日，贼船至江阴。两江总督出示安民。
贼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属其避鎗礮无自误。吾郡绅士已有密信，迁者愈众，河下船价昂贵至数十倍，而城内外奸民众党要索，饱其欲乃克行至，有家具宅眷皆已登舟，而终不得去者。乃制军出示，谓某都司妄报，已经参革。实商船也。且料其贼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等语。至初八日，贼船已过圌山，犹处处张挂此示也。
初四日，贼船驻江阴。
兵备道周及参将某陆续调兵，防鵞鼻嘴。吾邑大港江口团聚乡勇防江，而总兵仍深坐城中为醕酒妇人之乐，外事不问也。参赞大卧齐两江总督牛先后至京口调集之兵，已近万人，而防御之策寂无所闻。
牛公驻京口一夕，竟往江甯，不知作何勾当也。
初五日，贼船渡鵞鼻嘴。
兵备道周参将某走回京口，兵备道旋往扬州，总兵仍安坐营中，若无事者。然闻本府命，拘集減运粮艘，拟装土石往塞圌山下隘口，一夜得五十艘然究未施行也。
初六日，圌山开大礮。
击碎来船二只，红旗报捷，然遍询诸人，或曰贼船，或曰商船，不能明也，而开礮之座已受封赏矣，船亦并未击碎。
初七日，贼船至圌山下。
是夜二更时，闻逃民填塞街巷。开门询之则曰圌山隘口已失，乡兵逃归，故相率走也。葢贼船至圌山，施放大礮，击去礮台，弁兵遂轰然而散溃入城中，圌山竟不复设备。圌山虽有兵数十，并未预储火药。至是，遣急足至，秘火药而都统不发，故溃也。而贼船得以长驱直进矣。连日总兵连府县各令宅眷出城逃去。
初八日，城闭，贼船二只至江上。
是日早间，贼船犹在圌山，下去郡城六十里，而四城门已紧闭，居民遂惊扰罢市。参赞大臣先营北门外防江，一闻圌山警报，旋即拔营内徙直向西门外山西会馆屯札。葢此地深在腹里，髡贼火器虽猛，不能及也。总兵郑鸿逵黠兵上城巡视一遭，归而涕泣目尽肿。是时城内外居民犹望其出城迎击，一践前言，乃仅于城上时时虚放鎗礮火箭而已。前一夕尽收江上，篷内荻薪数千捆及桐油之属，载以空船，曰：将顺流纵火焚贼船也。想即其奇策矣。至是，先于江上试之，烟燄涨天，不能直下，意沮而罢。奸民以城闭，法令不行，遂聚众抢掠，各店铺米榖所至一空。城内外一日数十起，是日巳午二时，城暂开，城内逃民纷纷如螘，余家城外，就余宅暂憇者甚众。箱笼囊槖布满无隙地，皆俟其家毕出，各就舟车而走也。俄而城闭，有既出复入者、欲出不得者、仅出一二人而全家犹闭城中者，皆相视悲叹，不能出一语。在余家者二三十人，他处可知矣。是日辰刻，适有江北舟至余宅，眷二十余口，仓皇登舟，令就江北安插，余与弟守宅。申刻贼船二只，游奕至金山以西，岸兵发二空礮，贼船驶去甚迅，江水一道如沸者，良久水定，他舟乃敢行。郡守邀总兵往圌山筹守备，都统却之，郡守独往探视，一遭而返。是晚城上火箭鸟铳时发，居民徬徨，彻夜不敢寐。
初九日，提督刘至，禁抢掠，总兵郑鸿逵戮人。城门一闭，民愈乱，抢掠公行。西门外提督刘永孝下令抢掠者以军法从事，遂斩一人、一割耳徇于市。次日南门外犹抢掠不已。兵备道与县令驻都天庙，奉提督令斩一人、鞭朴数人，奸民乃少。戢提督劄至，民皆额手曰：“闻此公老于军旅，髡贼所畏，必能却敌人之意，中隐若一长城矣。”刘公见城门不启，曰：“贼船仅数只至江上，何畏葸乃尔？且军无见粮，皆购买熟食，今以城闭，市肆皆罢，大军万余何自得食，不虞内变耶？“遂入城。以此情形商之总兵开城，总兵一意坐守，以为金城汤池，贼人不能飞入，即城外有变无损于内。未暇䘏也，城仍不开。遂令县令逐户晓告，抢掠既息，速宜开市，而民以城闭之故市仍不开。是日交午，西门暂开一时辰。官兵森布，刀剑如林，许出不许入，或有强入者，立即斫死。路衢先是总兵令营兵满城捉汉奸，营兵遇他县人在城者，及居人只行或夜出者，见即追而杀之。至是捕城内外居民百七十余人，于小教场行刑，并及妇人孺子呼冤之声不绝。郡守惟流泪而已。暂至十三人，闻贼船至乃止。申亥，贼船数只至，江上游奕礮声不绝，官兵若弗闻也，有自江北至者，南岸不见一兵，是晚，城上仍放鸟铳火箭，彻夜不敢寐。
初十日，贼船五只至，江上礮声雷动。
自是城门不复开矣。总兵郑鸿逵令营兵遍搜汉奸。街巷夜行者，面目稍生，即杀之，且声言閤城皆汉奸，当尽勦之，遂令运大礮置红旗口，若将轰击者然，居民无不惴恐欲走，则四门紧闭，南门东门且累土焉，无隙得出，惟束手待毙而已。后北门逃民云：贼人屯兵数百
北固山，本拟十五日攻城，其大帅闻此信，立即下令攻城，且诫勿用大礮，恐转伤百姓，但使火箭而已。后官兵开大礮，始放礮。击破府署后十三门即止。及大队入城，并不妄杀一百姓，一听男妇逃走。其有死者皆系误中枪礮，及畏而自尽者耳。是时，调集之兵万余惟城上鸟铳火箭时发，而江上空礮亦不闻矣。余家门临运河，见往来兵丁沿岸而行，终日络绎不绝，皆言乏食由城闭故也。时出怨忿之词，县令以公事欲入城，总兵拒之，谓其为大汉奸也。时县令与本道驻都天庙管理粮饷。
十一日，贼船五只驻江口，城上撤防，夜西门外火。
是日登山而望，焦山下樯竿如林矣。城上自此守陴者皆撤，并击柝者亦罢。夜漏三下，余弟望见西北天色表里通明，熌烁不定，急呼余起。其视之不解其故，静听亦无人声，惊疑至曙。
日哺，在城孝廉诸生十多人，复至府署为饥民乞命，署中空无人，惟教官四，分日到府伴太守，太守不肯，复与总兵言，众乃太息而归。贼船住江中，日放空礮十多声。十四日已刻，群贼登岸，鸟枪一发，参赞、提督兵即退，知群贼攻北城放礮，将府学署后雉堞轰塌，适城隅有绳梯一，是驻防营兵缒人出城，借索重赀者，竟忘撤去。驻防兵闻礮即逃，弃刀枪戎衣盈路，髡贼乘虚攀槎而上，开北城群贼拥入，上四城楼。青州兵与之力战，贼兵被杀伤数百人，青州兵亦死二百多，实皆敢死士，惜乎城失势弱，后援无人，犹惜不令守礅台，无由放礮击贼船，听其深入。总兵驻城中，不过事急之时，欲借其力，拥护而逃，徒令拼命于城阙之中，冤哉！总兵闻北城破，乘篮车至南城，知府祥随至，请开门放难民，总兵畏人指摘，意欲独窜，仍不允，反以鸟枪击众，众惊散。知府愤然策马回，时已不能返署，赴县学自缢。一李姓书吏解下，负入舟中复苏，道至丹阳。营兵中亦有未及出城者，叩户乞留，家家噪逐，无已跳入空宅中，堕厕箐，触树石者甚多，匿久则多饿死，承尘上檐霤间。其妇女不能逾垣，又难匿迹，每伏池内，大半溺死，或出水潜逃，浮萍占满面上，望之如蓝面鬼然。亡其身以及其家，视战死者，相去奚啻天壤？
民间寇至捐躯者：何氏一门三人，已故生员旌孝子谨铭妻节妇鲁氏，生员西铭妻张氏，谨铭子源豫妻鲁氏，同时键户投缳死。童生何恩沐妻钱氏投井死。生员张曾得妻万氏，子元叔妻万氏并一子一女共投井死。生员许光达妻茅氏，路遇贼兵，避入市廛中缢死。故生员笪渊妻郭氏，与其戚李栋妻笪氏、栋三人，又冯锡铭妻董氏，锡恭妻张氏，同坠楼不死，复同缢死。监生袁信立妻节妇李氏，吞针不死，刺心死。举人徐元佐妻马氏，年七十多，缢死。李祥甲妻邹氏，子勋奎妻吴氏，联润妻吴氏，先溺死。幼男女四人后同缢死。刘静先妻李氏，并子女，又式之女，善之女，刘克瑞女，盛岐山女，俱投井死。柳应增妻戴氏，应元妻张氏，袁量妻张氏，同一子，与李苓生妻钱氏，戴熙和妻袁氏，虞凤岐妻何氏，朱霭如妻赵氏，李春亭妻黄氏，张增妻华氏，法意妻柳氏，童鉴铨妻陈氏，邹士全妻谢氏，同二女，张树之妻节妇黄氏，程如川妻李氏，并投井死。张金响妻茅氏，同女，李映奎妻张氏，马步洲妻花氏，张翰魁妻高氏，胡厚斋妻张氏，杨鉴妻张氏，并投河死。茅淸泉妻张氏，史彭龄妻沈氏，并携女，投江死。胡镕妻李氏，投二女于井，与胡鉎妻袁氏同缢死。耿拱辰妻陈氏，包立德妻王氏，吴墉妻张氏，何钟妻童氏，何廷干妻节妇梅氏，程廷矩三女，徐允元女，并缢死。
城中文武官既逃，罪囚七十多人，亦破狱去。伪陆路提督郭居府署，分遣贼兵守四门，府学亦住髡贼，栗主多遭弃毁。翌日黎明，放炮鼓吹，自是日始每早必鼓吹，俱在府前之鼓楼上。
当是时城中盗匪四起，西门外奸民纵火，乘势抢掠，自桥下至苍，两边店铺居宅火，日夜不息，尽成白地。又隝中为本城及各路富商大贾百货屯聚之地，被东村及丹阳并江南北洲民抢掠，银钱货物不可纪极。奸民每来，男妇约数百人一队，日夜不绝。路人莫敢谁何，几五六日搬运一空。十二日，越河大港乡民二千蜂拥入城，持械抢掠，势不可当。予家土匪来一次，破箧搜索，见无金银，即去。乡民来四次，衣物虽空，书籍犹存，至是抛衡践踏净尽，闻信顿足，无力救护，半生辛苦，捐衣食费，积书盈室，屡史屡易，皆罕觏，忽一旦丧失，痛欲身殉。
十三日，伪提督出示安民，有劫夺者立斩。是日，擒获匪人六，皆斩之，沉于河，城中渐安。
富商倡义殓遗尸，设局城南
大觉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气，通计井内及空宅中约二千多，骸骨混淆，且多零落不全，沉池者，巨鱼攒食，状尤惨。城外尸少多，在城内，无非因总兵闭城而死者。
十七日，府前擂鼓数通，黎明鼓吹前导，伪提督坐知马车出城，城内贼兵多相随出城北去。或曰，髡贼欲北进以攻南京。或曰，朝廷起杨嗣昌，赐上剑总制四省兵，已渡淮且至扬州矣；又云某将军统兵数万，皆白衣摇橹，潜伏圌山左侧，俟上游兵集首尾，具举四面蹙之，将使贼人片帆只将无存，以雪此耻，以伸中国之气也。城内外居民恐大兵蹂躏，皇皇然复思迁避者甚众。
九月一日，郡守出示安民。
示略云：奉督宪来文，髡宋和好，不复交兵，谕逃民入城，且禁抢掠。
当日，髡贼亦张伪示。其示历叙破郡城及讲和之事，且云不及安民，将所馈之银拨一百五十万。俾郡守令其抚恤京口之民，复安生业，其戈船自九月十五日启行，大约侭是。月底可以退清。
二十二日，文武官往拜夷目，次日夷目答拜，时各员馆南城外，游民忽闻然传看贼将，自南桥以下二里，挤拥如六月初避难时，尤怪者，妇女又巧妆艳饰，倚门逼视，或升高而望，无羞长心，无怨恶心，至于此极，吾不知所终矣！
人类虽众，大约不出三等：曰兵，曰民，曰士，而在镇城则为三大害。即在其中驻防营兵，本名镇海兵，总兵衔亦是镇守沿讧沿海，兼管水师三营。盖守海口则拒寇于门外是上策，人江则放寇人门守之，已是下策，至城下则引入卧榻之内，尚可守乎？乃总兵一闻寇至，拥兵闭城炮台，所贮大炮十八子，母炮八，远掷江外，以资敌人。两手牢握四门锁钥，西门破则率兵开东门走，北门破则率兵开南门走，而城中百姓，禁闭不许出城，破城刃死，不破饿死，殆欲尽死百姓，而专生官与兵也。误国殃民，莫此为甚。且兵不用力，总由安居城中，豢养既久，视为分所应然。骑兵步卒二千多人，合之闻散七八千人，倂七八千人之力，杀深入无用之髡贼，未必不能，而乃巳正攻城，午初即下，纷然鸟兽散，逃至丹阳，向阳令索口粮，恬不为怪。京口不用兵者垂二百年，养之二百年，不能用之一日，又乌用是以糜粮饷为？安得当路诸公，具封事请撤驻防兵，省粮饷安民，诚第一善政。即不然亦必移驻图山以下，俾日见江水海潮，或可冀其顾名思义也。
镇江之民，一逢旱涝之灾，虽家仅中人之产，无不捐赈，动以一二十万金为常，而平时育婴、恤嫠、留养、救生、施药、施棺，以及给寒衣，散年钱诸善举，无微不至，富家出资，寒士亦多出力，桑粹之情已至厚，乃乘机劫夺，即力不能移之物，亦不肯留，必断碎烧毁而后去，若宿怨甚深者，人无心肝，至此已极。城民乡民，固属同恶，而首恶犹在回民。白布裹头，持刀入人家，千百成群所得，金帛充栋，并衢巷亦为之满塞，前后巷口，不许民出入，意犹未足。富户避难至远方，咸踪跡之，诈索多钱文。予在金坛，亲见山巷回民，至一寓所，谓代伊守宅，需银数百，其人言俟回里时，宅果无恙，如数相与，大骂而去，立毁其宅，肆行无忌，目无法纪，不早除莠，实为养拥。士之劣者，包漕揽讼，小头锐面，为患乡里，此等人作贼犹在意中。又有衣裳楚楚，言笑温温，并无为恶之才，乃亦穿壁逾墙，无所不至。昨丹阳令始捕一冯姓老诸生去，赃至数千，法当斩，恨漏网者尚多耳。更可骇者，东马头一张姓生员，至贼船报机密事，言议和是诱计，大兵已将至矣。贼首赏澳银四百，责问大吏，始知其妄。张复与二生至丹阳，见县尹传贼言索牛、羊、鸡、猪、月饼、菱称等，阳令如数购齐，差人送去，行至丹徒，三生使县差即归，差不从，知计不行，乘间逃去。差见贼酋，贼酋曰：“我未索物，尔主先施，可谓有情，但牛尚少，可速速补足！”阳令受累无穷，士习之坏，为古所未有。此三者实镇城之豺虎蛇蝎，城破死者不乏人，而未死一豺虎蛇蝎，皇天报施不爽发，愈迟而祸愈烈，贼船即退，恐祸犹未已也。噫！
发表于 2025-8-4 23: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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