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姜淑影 于 2025-12-8 20:28 编辑
第十六章 信风
d-2日 临高
林长庚的电报一到,临高方面对外情报部开会讨论后迅速回电,只有简洁有力的四个字:“同意。执行。”
回电的红字像钉子一样钉进纸面。值班官员把薄薄一页夹入铁夹,盖章的火漆味与茶叶的涩香混在一起。墙角的钟“嗒、嗒”走着,像一台看不见的机器启动了皮带。
指令一出,整件事便如按下齿轮。
收件、入档、分发、加密、派递——每一步像齿轮咬齿。签收人按下手指印,红痕在纸上晕开一圈极细的边。
d-1日 上午三时·广州 李洛由别院
很快,几口散发着浓烈石灰和草药气味的大木箱,由绝对可靠的归化民押运,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广州李洛由的别院。夜色中,牛车车轮碾过青石巷,发出低沉的“吱呀”声。箱盖间渗出淡淡的腥甜气,混着消毒石灰的苦味,闻之令人背脊发凉。李洛由何等老辣,一见此物便心领神会。
看门的老仆只听得车辘压过石缝发闷,灯笼被风吹得斜了半寸。押箱的年轻人低着头,汗水顺鬓角往下流,明知道箱里是什么,却不敢多看一眼。
李洛由命人封窗、闭院,点起两盏青灯。火光下,粗布包裹被一层层揭开,几十颗首级的脸孔依稀可辨:或狰狞、或惊恐,甚至带着未干的胡渣。那几面绣着鳄鱼、红蛇的旗帜在角落轻轻抖动,像在回忆海上的风。
灯影在眼窝里一闪一灭,仿佛那些人仍在眨眼。旗角的破口被风一扯,露出褪色的线脚,咸涩的味却已被石灰压住。
李洛由眯起眼,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一件我无法拒绝的事。”
他把湖州帕子在掌心拧了一道,把汗与帕上的薄荷味一起压进去,语气里没有敬畏,只有算计。
李洛由知道,无论是新上任的熊文灿,还是新逢战败的广东官场,再或者焦头烂额的崇祯帝,都非常需要这几十颗首级和这些缴获旗帜,更直接地说,需要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但他也不由得悚惧于那庞然大物的可怕,是的,在临高的澳洲人,已经长成了一头长着利齿獠牙的庞然大物,碾碎这些沿海的臭鱼烂虾只是时间问题,无论是刘香还是郑芝龙都一样,甚至葡萄牙人、荷兰人也不例外。那,他们的下一步呢。
他想起不久前南海口岸传来的零星风声:新式炮、奇怪的铁壳、能夜里写字的灯。那些词像冷针扎进脑仁。
不过想归想,办事归办事,李洛由立刻动用了自己在广东官场的那张人脉网——旧相识、幕友、幕友的幕友。尤其是与新任两广总督熊文灿的“良好关系”,更是这盘棋的关键。
书吏们被唤醒,墨汁重新研开,门子们沿着巷子一家一家敲门,递帖子、托话、留暗语。三更过后,城里有几处灯火仍未灭。
d-1日 深夜·肇庆 两广总督府
肇庆·两广总督府
熊文灿正愁眉不展。
案上的奏折堆成小山,朝廷催饷的文书一封接一封,盖着鲜红的“速呈”印。
中原流寇肆虐,辽东烽火未熄,登莱余波犹在,报上来的尽是丧师失地、要钱要粮的噩耗。崇祯天子年轻气盛又刚愎多疑,对封疆大吏的耐心早已耗尽,动辄下诏切责、锁拿下狱。
熊文灿一边看,一边揉着眉心,感觉整个天下都在向他身上压。
广东虽远离主战场,却也不得安生——澄迈惨败、炮轰珠江口、火烧广州城的阴影犹在,刘香等海寇的骚扰也从未停歇,让他这个总督当得如履薄冰。
就在这愁云惨淡之际,李洛由“适时”地送来了这份“厚礼”。
总督府后堂的更鼓正敲第三下,外厅忽起脚步声,随即一阵石灰味透进来。传事官低声一句“李公家信物到”,熊文灿放下案牍,眼皮跳了一下。
当侍从揭开那口木箱的刹那,一股夹杂石灰与血腥的气味直冲厅堂。熊文灿一怔,随即眼神亮了。那些首级还保留着清晰的眉眼,海匪特征一目了然——满脸髭须、耳戴铜环。旁边还有几面破烂的旗帜,绣着粗陋的鳄鱼、飞蛇。更让他心跳加速的,是那份随“礼”附上的、由李洛由幕僚精心炮制、细节详实(真伪混杂)的“战报”草案。文辞工整、细节充沛,甚至贴心地写上了经纬方位。战报称:广东水师(自然是在熊督运筹帷幄、李洛由等士绅“捐资助饷”下)于南澳外海侦得刘香主力踪迹,遂英勇出击,经过一番激烈海战,阵斩贼酋许某(许屙屎)以下数百,焚毁贼船数十,贼首刘香仅以身免,狼狈逃回巢穴,韩江航道自此畅通云云。
熊文灿看着眼前的首级和这份“及时雨”般的战报草案,眼中精光爆射!这简直是天降的救命稻草!一场由他“指挥”、广东水师(至少名义上是)“取得”的、对横行粤闽海域多年巨寇刘香的大捷!在朝廷处处败绩、急需振奋人心的时刻,这份捷报的价值无可估量!它不仅能堵住朝廷催逼的嘴,更能彰显他熊文灿的“抚粤首功”,甚至可能加官进爵!
他立刻召集心腹幕僚,在“草案”基础上进一步润色、拔高,将战斗过程描绘得惊心动魄、将自身指挥写得英明神武、将歼敌数字适当“优化”。
笔墨纷飞,灯火摇曳。
半个时辰后,一份“定稿”的捷报出炉。文笔华丽、情节跌宕,仿佛熊文灿亲临阵前、亲手击贼。
熊文灿把这份战报读了又读,难掩兴奋之色,幕僚们也是赞不绝口。“还需与广东协守副总兵陈廷对齐,切不可有任何纰漏。”
奏捷文书以“八百里加急”封号出京,随信附上的,是若干“贼酋首级”与战利旗帜。夜色中,快马奔出督府,铁蹄溅起尘土,风声卷着金牌的铿然——
d-1日 深夜 沙洲 刘香营地外围 苏大胡子的“苏州号”借着渐浓的夜色,像一条疲惫的大鱼,缓缓滑入沙洲边缘一处僻静的湾汊,与往常不同,这次苏州号后面还跟着一条船。与记忆中灯火稀疏但尚有人气的锚地不同,眼前景象让见惯风浪的苏雄也暗自心惊。 月光惨淡,照见的不是井然有序的营寨,而是一片劫后余生的狼藉。近岸处,几条舢板半沉在水中,船帮上还留着触目惊心的焦黑弹孔和撕裂痕。滩涂上散落着被潮水冲上岸的破烂帆布、断裂的桨橹,一件沾满黑红污迹、破了好几个洞的号褂,甚至半只被鱼啃过的破草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海腥、烟火焦臭、隐约的排泄物臊味,以及……一丝无论多少石灰也盖不住的、甜腻的血腥腐败气。远处营地方向,几点零星的篝火有气无力地跳动着,映出一些蜷缩的人影,却听不到往日聚众赌钱、喝酒骂娘的喧嚣,只有风声、水声,和偶尔传来的一声压抑的咳嗽或呻吟。 船刚下锚,栈板还未搭稳,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急匆匆地从阴影里小跑过来,正是陈管事。他身上的绸衫不仅皱巴巴,下摆还沾了几处泥点,瓜皮小帽歪扣在头上,几缕油汗打湿的头发黏在额角。脸上堆着的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殷勤,却也像一张绷得太紧的皮,底下全是压不住的疲惫与惊惶。 “苏老大!您可算来了!”陈管事压低了嗓子,声音有些发干,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的水面,“这里……说话不便,请移步,到我船上细谈,细谈。” 苏大胡子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吩咐手下看好船,只带了两名贴身伙计,跟着陈管事登上旁边一条稍大的哨船。船舱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映得陈管事脸色忽明忽暗。 “陈老弟,这才几日工夫,沙洲这边……”苏大胡子坐下,目光扫过舱内简陋甚至有些凌乱的陈设,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 “唉!别提了!苏老大,真是……真是他娘的撞了邪!”陈管事像是憋了一肚子苦水,此刻终于找到个能说两句的人,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苦瓜,“折了大本,伤了元气……具体的不便多言。总之,如今是……是万分艰难。”他摆了摆手,不愿深谈那场惨败,转而急切地问:“苏老大这次来,带了多少……‘货’?” “还是老两样,”苏大胡子沉稳地说,“上好的澳洲‘伤药’,止血化瘀有奇效;还有一批精钢砍刀,分量足,刀刃利,防身、干活都是好东西。”他特意强调了“防身”二字。 陈管事闻言,眼中终于泛起一丝真实的亮光,连声道:“好,好!药是救命的甘霖,刀是安心的胆气!如今正是急需!不知……数量可还充裕?” “量比上次大些,”苏大胡子微微倾身,“知道贵处可能需求急切,我特意多筹措了些。只是催得太急,一时不好筹措。而且我那条老船载重有限,所以……”他顿了顿,“我又找了位信得过的兄弟,他有一条船正好空着,便一道来了,多带了些货。人就在我船上候着,姓刘,之前主要跑广南国的线,与我也算有些亲缘,办事牢靠。” “哦?还有一位刘兄弟?”陈管事眼睛更亮了,多一条船就意味着多一倍急需的物资!“不妨事,不妨事!既是苏老大引荐的,都是自家兄弟!快快有请!” 苏大胡子却摆摆手:“夜黑风高,刘兄弟初来乍到,我已让他在船上照看货物装卸。陈管事若不放心,可到船上一见。” “放心,放心!苏老大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陈管事连忙说,如今他哪里还会挑剔。“那这返程的……”苏老大试探着问。 “按老规矩的息,多一条船,自然也多一份。”陈管事接口道,现在别说分润,只要能拿到救急的物资,条件都好谈,再说其实现在刘香集团的境况,也没实力去封锁韩江口了,他们这些老海匪还是能冲的出去的。他苦笑着拱了拱手:“那……这就多谢苏老大雪中送炭了。”
舱内沉默了片刻,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陈管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换上了一层更深的忧虑,“我那兄弟的事,苏老大也听说了吧。” 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桌上一点干涸的、像是血迹的污渍。 苏大胡子面色凝重地叹道:“陈虾兄弟……可惜了。我也是才听闻,请节哀。” 陈管事眼圈微微一红,用力抹了把脸,将那份悲痛和家族势力受损的愤懑强压下去。他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复杂,盯着苏大胡子,缓缓问道:“苏老大,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老弟我问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做的这‘澳洲货’的买卖,跟临高那边,到底……搭得上话不?” 舱外恰好传来一声夜鸟的怪叫,或是远处某条破船木板松脱的‘嘎吱’声,两人同时静了一瞬。 苏大胡子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如其分的谨慎,正要开口解释,陈管事却抬手止住他,凑得更近,几乎耳语道: “苏老大别误会,这话不是我想问,是……是上头的意思。”他拇指隐秘地向上指了指,“大当家……经过这次的事,有些想法。你看……能不能帮着,牵个线,递个话?哪怕……先探探口风也行?” 苏大胡子端起桌上冰冷的粗茶,慢慢呷了一口,借着这个动作飞速盘算。他放下茶杯,眼神也沉静下来,同样低声反问:“陈管事的意思是……大当家想跟澳洲人……‘谈’?” 陈管事重重地点了下头,却又立刻补充,语气充满试探与不确定:“不是打仗,至少现在绝对不是。是想知道……澳洲人的‘胃口’,究竟有多大。韩江口的事……以后怎么算?咱们沙洲这边,还能不能有条活路走?哪怕……先见见能递话的人也好。”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大胡子,“苏老大,你路子广,若是能帮忙引荐一二,哪怕是递个帖子,这份人情,大当家和我,都绝不敢忘!” 苏大胡子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敲击的节奏,恰好与船舱外细浪拍打船体的声音若合若节,显得既深沉又难以捉摸。灯光将他半边脸照得明亮,半边脸藏在阴影里。他知道,刘香这头受伤的老虎,终于开始考虑换个方式生存了。而这条线,或许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有价值。 “此事……关系重大。”苏大胡子终于开口,声音缓慢而清晰,“陈管事既如此信任,苏某也不敢推脱。只是,两边都不是寻常门户,中间传话,一字一句都需千斤谨慎。容苏某……细细思量,也要看看,有无稳妥的路径可循。” 陈管事闻言,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只要对方没一口回绝,就有希望。他连忙道:“应当的,应当的!苏老大谨慎些好!此事不急在一时,只求苏老大放在心上。何时有眉目,尽管来找我!”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接下来的货物交接细节,苏大胡子便起身告辞。走出船舱,沙洲夜晚那带着颓败和绝望气息的风扑面而来。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暗中影影绰绰、如同受伤巨兽般匍匐的刘香营地,心中了然:春饼不仅填了伏波军的胃口,更彻底打掉了这片海域最后一股成规模海盗势力的脊梁。接下来的潮水,该往元老院规划的方向流动了。 他稳步走回“苏州号”,对等候的“刘头领”微微颔首。灯火下,两条载满武器和药品的船,静静停泊在这片弥漫着失败与求存渴望的夜色里,如同两颗悄然埋下的种子。
在熊文灿的运作下,粤东大捷的消息像顺风里的纸鸢,一线带着一线,从韩江口一路飞到珠江三角的城镇与驿铺。
广州茶肆里,伙计端壶上桌,嘴里就把“阵斩许大疤瘌、刘香遁逃”的桥段添油加醋;
香山(香港)墟市边,挑担的渔户说的是“水师旗号在夜里亮得像白日”;
肇庆驿站,递卒换马时还不忘把“韩江开洋”的细节喊给下一位;
澳门的圣保禄街口,修女院的墙影下一群半大的孩子学着大人腔调,拿树枝比划起“炮”。
消息越传越花,唯一不变的是——“赢了”。
澳门·圣奥古斯丁区·“黑鹦鹉”酒馆(傍晚)
酒馆的窗扇半掩着,盐湿的风从港湾那边吹进来,混着葡萄酒的酸味、胡椒与肉桂的热气、还有鱼干的腥气,贴在皮肤上发黏。墙上挂着两面褪色的旗:一面是葡式十字,一面不知来历,布边磨得像海边的礁。
李丝雅坐在靠墙的位置,黑斗篷搭在椅背。她把手套摘下,指尖在杯沿轻轻敲着。对面那位葡萄牙商务员戴着宽边帽,胡须修得整齐,指节上有细小的火药灼痕——一看就是常年跑船的人。酒馆里管他马努埃尔·佩雷拉(Manuel Pereira),澳门几家商号都称他为“费托尔”(feitor,事务代理)。
“这是真的吗?”佩雷拉先开口,葡语里拖着疑云。他把一枚银币在指间弹了弹,示意店伙再添一壶酒。
李丝雅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底:“信这个,不如信我明天就能当西班牙国女王。明军水师要是真有这么神,刘香能活到现在?”
“可我的水手说——”佩雷拉压低声音,“新来的熊总督可能和澳洲人接上了关系。我船上有几个从刘香那边刚跑出来的家伙,描述那两条‘明军’船,甲板下装着的可不是小佛郎机,声音更像……澳洲人的东西。”
“就明军那些豆腐兵,”李丝雅抬手,给自己添了一指酒,“你真给他们添置了澳洲火炮,还得再给他们配一群澳洲水兵和澳洲军官。光有器械,扛不住胆子。”
“那你的意思是?”佩雷拉眯起眼,袖口里藏着的账本微微鼓起。
“意思很简单。”她把杯子在桌面转了半圈,酒液贴壁,“这是澳洲人的舰队,打着明军的旗,拖了两条老破船做戏。老鼠夹子上的酸奶酪——闻着有味,其实不甜;可饿急眼的老鼠还是会上套。刘香就是那只老鼠。”
她没把后半句说出口:这群傻缺玩意,我当初怎么会想着跟他们一起打澳洲人?整个刘香集团,有脑子的加起来,恐怕都没人家两条船上的多。 她抬眼看了看佩雷拉,嘴角又勾了勾。
“这么一说,倒也就不奇怪了。”佩雷拉说,“刘香的水手说齐射之后,近岸有交叉火力,口径不小。”
李丝雅点了下头,“岸上火力的问题我也知道——你们葡萄牙人该比我更懂,在合适的滩头摆两门像样的家伙,比十条破船顶用。”
佩雷拉沉默了几拍,手指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他的眼睛很浅,像浅滩上的水,能照见下面的沙。
“听说你要离开,去巴达维亚?”他换成了更随意的口气,“真遗憾。我以为我们可以长期合作下去。”
“离开了也还可以合作。”她把杯子碰在他杯沿上,叮的一声很轻,“我的意思是——澳洲人差不多要把东亚海面一锅端了。刘香、郑芝龙,都是迟早的事。对我来说,留下只有两条路:替他们打工,或者被他们打死。我不喜欢这两个选项。”
胆子不大? 佩雷拉心里闪过一丝轻蔑:郑家要打下来,也得有几年。 他想到这女人夜夜换码头、总爱穿那件黑斗篷,像只在阴沟里来去的小兽。但面上仍旧做出风雅的笑:“那就期待我们在东南亚的椰林沙滩上再会。也许在望加锡,也许在马六甲——谁知道呢?”
“或者在更远的地方。”她淡淡回道,“只要钱不臭。”
店伙换上新壶。窗外传来教堂的钟声,海湾里有船在调锚,铁链与木舷摩擦的声音像磨牙。隔壁桌两名西班牙水手已经喝高了,拿着骰子大声嚷嚷“圣母保佑”,有人跟着起哄,把“刘香完了”的消息嚼成笑谈。
佩雷拉又把身子前倾了一寸:“我还需要核对几个细枝末节。比如,澳洲人这次到底派了几条船?岸上的炮位是不是他们预先布置?还有——他们和新任总督之间,到底是交易,还是互相利用?”
“你可以把这几个问题写进你的账本里。”李丝雅把斗篷提起一点,遮住了膝上的细小伤痕,“但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海路的规矩,他们在改。习惯靠私掠吃饭的人,很快就得饿了。”
“包括你?”佩雷拉笑得更浅了。
“包括我。”她毫不避讳,“所以我走。我不想等到他们的规矩变成法律,再来捉我。”
佩雷拉端起杯:“愿你一路顺风,女士。”
“愿你的货到岸前别被谁‘依法’查了。”她把杯子举在半空,顿了顿,“马努埃尔,给你一个忠告:把你船上的‘信得过’水手清一清。刘香的人躲在各家船上,你未必比我知道得多。”
佩雷拉眸光一紧,很快又松开:“谢谢提醒。”
两人轻轻碰杯。酒液相触的一刹那,窗外吹来一股潮湿的风,把烛焰吹得偏向一侧。影子拉长,像要越过两人的桌面。
“还有一件事。”佩雷拉像想起什么,“昨天有个神父说,港里来了几位穿奇怪制服的人——听口音,不像广东人。”
李丝雅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那你该明白速度为什么更重要了。”
“明白。”佩雷拉把帽沿压低,“这教堂的钟声。”
她笑了笑,把杯底一仰,苦味与果香同时冲上舌根。
“再见,费托尔。”
“再见,女士。愿上帝保佑。”他做了个十字,心里却在盘算:也许要把船开得更外些,也许要请两门更大的炮。
两人起身,各自朝门口不同的方向走去。门外的巷道窄,石板路上有刚洗过的水渍。远处,传来了杂乱的语言——葡语、闽南话、官话、还有澳洲人的生硬腔调——它们像四股不同颜色的线,在港湾的风里缠成一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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